心灯

马建立

　　从医的时光已逝去三十一载，斗转星移，岁月流淌，许多往事都已从记忆的苍穹褪色淡忘，我和双胞胎患者母女之间的一段医患邂逅以及在诊疗中发生的点滴往事，如美丽的风景一直珍藏在我记忆的深处，成为我最温暖的丰美回忆。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21岁的我从周口地区卫校毕业分配到距县城十余公里的一家乡级卫生院刚工作四个月 ，在住院部值夜班的我，庆幸下了当年第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渴望不被打扰无忧无虑地睡一宿安稳觉的我正要雪封冰冻入梦来，“沙、沙、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值班室的门被推开了。鹅毛似的大雪被凛冽的寒风翻卷着涌进诊室，在诊室橘黄色的灯光下蝶舞飘飞，落在诊室桌椅上。从诊室外急匆匆走进一对青年夫妇，神色焦灼，气喘吁吁，虽是冰天雪地，头上却冒着热腾腾的汗气，大头鞋上沾满了雪泥，一看便知是从遥远的乡下飞奔而来。

　　男的中等身材，胡子邋遢，穿一件草绿色棉大衣，一副敦厚老实的模样，女的娇小身材，皮肤细腻，穿一件蓝咔叽棉大衣，外秀中慧，焦虑不安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精明。他们每人大衣里都包裹着一个十个月大小的女婴，这是一对双胞胎女婴，患病如出一辙，惊人地契合，额头滚烫，脸蛋通红，鼻翼煽动，精神萎靡，喉管中发出“叽叽”的痰鸣。测体温、听诊，诊断为重症肺炎，遂给予吸氧、退热、输液抗感染治疗。也许缘于对一双女儿的疼爱，也许是对我这个乳臭味干的年轻医生放心不下，这位母亲每隔一小时便敲门让我去诊视一次，虽一夜无眠，但我却无怨无悔用脚步在诊室和病房之间的雪地上踏印上了尽责和真诚。

　　三天后的傍晚，残阳西坠，院外远处瓦房顶上的残雪已消融殆尽，只在背阳处还留下星星点点，像大小薄厚不一的片片碎玉，颜色深浅有别。我正利用工作后的闲暇，在诊室门口小憩，远眺欣赏雪后室外美景，双胞胎的母亲面带愠色，急匆匆地奔向诊室，她怒气冲冲地质问道：“马大夫，你怎么给大芹、小芹看的病，两个孩子快不行了。”她呼出的热气与室外涌进的寒气交融，在我的眼镜片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雾障，使我雾里看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霎时，我心头一紧，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我迅疾拿上听诊器跑向病房。双胞胎女孩儿面色苍白、口唇紫绀，像霜打的秧苗有气无力，命悬一线。我立即吩咐护士吸氧,并迅速跑向药房：“贾药师，请先给我取药，我先垫费签字，我管床的双胞胎大芹、小芹病危。”“怎么？大芹、小芹是你管的病号？马医生，你太实在了，你知道吗，每天的用药处方都是你们病房主任所开，这两天每天都输液560毫升。”说着，他递来了双胞胎患儿母亲取药的处方，用药情况及开方人签名赫然在目。如醍醐灌顶，我蓦然醒悟，明晓了一切。

　　为防止患儿心衰，重症肺炎患儿每天要把输液量控制在100毫升以内，我每天给她们开出的输液量是80毫升。双胞胎母亲可能认为科主任年纪大一些，医疗经验丰富，且是会开刀的人，采用“瞒天过海”的方法，待我查房开过处方后，把我开的处方悄悄藏着，再找科主任开方。她不知道授业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科主任是一位外科大夫，加上当时处方费用与医生工资挂钩，故对病人要求来者不拒，就大刀阔斧给双胞胎患者按脱水开了输液量，增加了心脏负担，导致了心衰。

　　冬季是寒冷的，但人心不古却更使人酿出心酸的情感。瞬间，代人受过的委屈油然而生，沮丧和懊恼使心情跌至冰点。

　　古语道：医不叩门。况责不在我，即便是我让她去找主任，也是人之常理，情有可原。但三天前，一名十岁肺炎患儿突发心衰，因乡医的延误，来不及用药，死在门诊注射室的情形历历在目，患者母亲痛失爱子撕心裂肺、撼天动地的痛哭声，余音未散，仍然萦绕于耳……那一刻，我深感生命的脆弱和无常，更知晓肩上的责任和分量。“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母爱是伟大的，也是自私的，作为患者母亲，为使患儿早日恢复健康，即便是有一些逾越规章、出乎寻常的做法也应予以原谅。我不能鄙视这位母亲救女的方法和行为，有时我们医患的痛苦不是源于我们的无能为力，而是源于我们的疏忽大意、技不如人或痛失良机，双胞胎母亲期冀能寻觅到一名迅速治愈的医者无可厚非，我不能因她们母亲的错误而见死不救，惩罚患者。

　　强心、平喘、利尿、呼吸兴奋剂、吸痰，抢救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在患儿床前，抢救、指挥、观察着，等待是一种难言的煎熬，20分钟后，双胞胎患儿终于脱离死神，度过危险。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双胞胎母亲眼含热泪，面带愧疚，突然下跪：“对不起马大夫，谢谢你救了我女儿！”我急忙把她扶起委婉地说：“没什么，应该的，如果需要会诊，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联系的。”双胞胎母亲泪眼婆娑，深情地点了点头，我终于内心释然。

　　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仿佛使我阅尽人间悲喜剧，窥透世事沧桑，每个人都是自己心灵的雕刻师，刻画出了你、我、他和人生百态，面对病魔，我们医患之间都不能独自直面治疗过程中的风风雨雨，将心比心，换位思考，真诚的沟通和彼此的信任是医患和谐的一剂良药，对医生如此，对患者亦然。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两年后春季的一天，我已调至医院门诊，窗外的桐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那天，一位俏丽少妇手拉着两个面色红润、健康活泼的双胞胎女儿，微笑着款款来到我的桌前，“马大夫，还认识吗？”旋即，她把手拉的两个双胞胎女孩儿扯到我面前，“大芹、小芹快叫大伯，他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原来她从我诊治过的一位同村病人口中得知我于近日要调回城郊工作，就骑自行车带着她的双胞胎女儿奔赴十几里路来与我道别。我鼻子一酸，双眼已热泪盈盈。

　　医者最大的快乐是被患者理解和认可，播下善良关爱的种子，就能收获感恩回报的森林。我忽然觉得每天与形形色色的病人打交道，痛苦着他们的痛楚，欢乐着他们的欢乐，假如我们能把生命中的所有患者都当做亲人，以悲悯的情怀善待他们，并向他们敞开心扉，去点亮心中那盏善良温暖的心灯，不仅能照亮自己，也能温暖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