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红叶是良媒

■邹文生

我国古代一般女子，特别是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都是“三步不出闺门”的。一些幽居深闺的女子，为了抒写自己的情怀，往往会把诗词题写在树叶上，任树叶飘（漂）出去，以期得到闺外人的了解。这些题写在树叶上的诗词，却可能意外地成就了她们，使她们与拾到题叶诗词的有心人终成眷属，而成就一段美满的婚姻。

有这样一个故事：在唐僖宗时，一天傍晚，年轻的书生于佑在城墙下漫步。时值“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深秋，满地枯萎的落叶，秋风呼啸而去，树木的枝桠刺在寒冷的空中，好像冰上的裂纹。天色越来越暗了，于佑呆呆立了片刻，颇怀莫名的伤感。他在御沟的流水中洗手，御沟中漂浮着的落叶在清冽的水中缓缓流出。忽然，于佑发现一片较大的红叶上面有墨印，他随手将叶子从水里拾起来。使他意外的是红叶上题着一首诗，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墨痕还没有干，字迹清秀。于佑看了看身边高入云端的宫墙，猜想一定是某个宫女所为。于佑把诗带回家里，此事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他每天夜里辗转反侧，眼前全是宫里那个落寞女子的身影。几天后，于佑也在红叶上题诗两句，置于御沟上游的流水中，诗上写道：

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放入水中之后，他又怅然地在流水边徘徊许久才离去。于佑将此事讲给几个同伴听，大家都取笑他太多情。

一晃几年过去了，于佑已经把那件事渐渐淡忘。他科举不成，几近落魄，于是就在富室韩泳家中教书。一天，韩泳告诉他，前不久，唐僖宗放出后宫侍女三千人，让她们回到民间婚配。有位叫韩翠苹的女子是韩泳的同姓，正住在韩舍，他愿为二人牵线结缘。当时于佑尚未娶亲，听说韩翠苹姿色美艳，于是就答应下来。

于佑在婚后与韩翠苹感情很好。一天，韩翠苹在于佑的画笥中看见自己亲笔题写的那片红叶，问于佑从哪里得来的，于佑便如实告之。韩翠苹说：“妾在水中也得到一片红叶，不知是何人所做？”于佑取来一看，墨迹犹存，正是自己当年曾经写的。看后夫妻二人皆默然不语、泪水盈眶，千言万语真是不知如何出口，相对感泣良久。韩翠苹为此悲欢交集，于是提笔写下：

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

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因为自红叶题诗到他们二人结为夫妇，中间已经相隔十年的光阴。这也许是最凄苦无奈，也最浪漫温馨的故事了。

“红叶题诗”的故事，在唐宋笔记小说中多有记载，情节相类而事主各异,所以就有许多不同的版本，在朝代、人名、情节上都有些微出入。比如，《本事诗》里记当事人为顾况，《云溪友议·题红怨》为卢渥，而宋初孙光宪《北梦琐言》成了进士李茵……人名虽各不同，但内容大同小异。

据《云溪友议》卷十记载：唐宣宗时，卢渥赴长安应举。一天，他到皇宫周围去玩，在御沟中拾到一片红叶，叶上题有一绝句，诗云：

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卢渥读后，就把红叶珍藏在巾箱中，还经常拿出来给要好的朋友传看。后来，唐宣宗将宫女外放出来一部分，令其嫁于百官司吏。此时，卢渥正在范阳做官，得到了一名被放出皇宫的宫女。一天，这位宫女见到了卢渥捡到题有绝句的那片红叶，吁叹不已。卢渥惊问其故，宫女告诉他，她就是题写这片红叶的那个宫中之人。卢渥听后，大为惊叹，认为这是“前世姻缘”。从此，夫妻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与这个故事类似的还有：也是在唐代，有一个人叫侯继图，出身于寒素之家。有一年秋天，他在蜀中绵阳的大悲寺楼上依栏吟哦，忽见一片树叶从天空飘然坠下，上面题有一首诗。诗云：

拭翠敛双蛾，为郁心中事。

搦管下庭除，书成相思字。

此字不书石，此字不书纸。

书向秋叶上，愿逐秋风起。

天下负心人，尽解相思死。

有心与负心，不知落何地。

侯继图读后，就将这片题诗之秋叶藏在巾箱之中。五六年之后，侯继图与任氏女结婚。一天，侯继图偶尔向妻子说起这件事，任氏一听，就说：“这首题叶诗是我写的，地点在蜀中的绵阳，没想到竟为君所拾取，此乃天意也！”说罢，任氏又将此诗默写了一遍。任氏写完后，侯继图打开巾箱，取出自己所珍藏的题叶诗，两相对照，竟一字不差。夫妻二人嗟叹良久，自此恩爱益深。（此故事出于《太平广记》卷一六零，转引自《玉溪编事》）

一个人能得到一片从皇宫中漂出的题有诗句的树叶，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是因为在众多的宫女中，能够作诗的人并不很多，更何况敢于将诗词题写在树叶上，任其漂出宫外，那更是少见。但是，在唐代，却有一个人，不但一连得到了两首题叶诗，而且还敢于与题叶的宫女唱和，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顾况。

据《本事诗·情感第一》上载：顾况在洛阳时，有一次与一二诗友在苑中游赏，于流水中得到一片大梧桐树叶，树叶上题有一首诗，诗曰 ：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于有情人。

顾况在得到题叶诗的第二天，自己也题一首诗在梧桐叶上，从流水的上游把树叶放入水中，诗云：

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来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予谁。

十多天后，有人在苑中寻春，又在流水中得到一片题诗的梧桐树叶，因为这个人知道顾况叶上题诗的事情，所以就把这片题诗的梧桐叶拿给顾况看。树叶上的诗是这样的：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愁和独含情。

自嗟来及波中叶，荡漾乘风取次行。

从诗意上看，这树叶上题写七绝的女子，与题写前一首五绝的应该是一人，这真是我国文学史上的又一个奇迹。

与题叶诗相似的一则故事是：在唐代开元年间，唐玄宗令宫女们为前方将士缝制棉衣，有一名士兵从棉衣中发现一首诗。诗云：

沙场征战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身缘。

这个士兵不敢隐瞒，就将这首诗上交给了主将；主将也不敢隐瞒，就把此事上报给唐玄宗。玄宗随令人持诗传谕六宫，说：“这首诗是谁作的，不要隐瞒，我不降罪于她！”这时，有一个宫女口称“万死”，承认诗是自己作的。唐玄宗见此，十分怜悯这个宫女，说：“还是让我与你们结今生缘吧！”于是，唐玄宗就把她嫁给了那个得诗的兵士。（此故事见《本事诗·情感第一》）

南宋大诗人陆游的《侍儿小名录》中，记载了唐德宗贞元年间的故事。一个名叫贾全虚的进士，在御沟流水中拾到一片花瓣，上面题诗曰：

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题诗花叶上，寄予接流人。

贾全虚读后感动异常，不禁在御沟旁“涕泗交坠”。贾全虚的异样举动引来了治安官，他们便将形迹可疑的贾全虚捉住，事情于是为德宗所知。经查，花瓣乃是王才人的养女凤儿所写，德宗赐凤儿与贾全虚成婚。

此类故事尚多，无法一一道来。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北梦琐言》中，“红叶题诗”的故事则演化成了人鬼相恋的悲剧故事：进士李茵是襄阳人。一次他游御苑，见一片红叶自御沟中流出，上有题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李茵将红叶收贮在书箱里。后来僖宗在藩镇之乱中到了蜀地，李茵奔窜到南山一个老百姓家。见到一个流落人间的宫女，她说自己是宫中的侍书，名叫云芳子。她很有才学，李茵和她交往日深，云芳子发现了那片红叶，哀叹地说：“此妾所题也。”于是就同行到蜀地去，一路上云芳子详细讲述了宫中的事情。到了绵州时，一个宦官认出了她，宦官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逼令她上马，强行带走，李茵十分难过，但又无可奈何。那天晚上他宿在旅店里，云芳子忽然进来了，她对李茵说：“妾以重金贿赂了中官，今后我可以跟你走了。”佳人失而复得，李茵欣喜难以言表。于是两人相伴回到了襄阳。几年后，李茵得了病身体消瘦，有个道士说他面有邪气。这时云芳子才对他说了实情：“那年绵竹相遇。妾其实已死。感君之深意，故相从耳。但惜人鬼殊途，不敢再连累君。”说毕置酒与李茵对饮，酒后飘然而去，遂不知所终。

读后，让人感慨良久。我想：缘分既然是三生注定，当事者也定会感到惘然。然而，有运气得以结缘于民间的宫女毕竟极少极少，这种故事一定是出于同情和想象而加以虚构的，其传说更是经不起推敲和考证。但是，在封建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如花宫女，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光阴，都在寂寞的深宫中被埋葬，这种漫长的煎熬却是非外人能够体会的。除清朝以外，历代宫女多数要终生在皇宫中服役，这正如唐代大诗人元稹的《行宫》诗所写的那样：“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试想，从十三四岁的如花少女，一直到六七十岁的衰痴老人，其一生流年都要在宫中度过，这意味着什么呢？怪不得《红楼梦》中的元春，说皇宫是“见不到人的地方”，元春身为贵妃还这样说，更何况连“奴仆”不如的宫女呢！

封建社会里的帝王，他一时高兴，可能会成全某一个宫女，但绝不可能成全后宫那成千上万个的宫女。在那万恶的封建社会里，梁山伯与祝英台能够在死后化蝶双飞，孟姜女万里寻夫能够把城墙哭倒……在我国民间故事里的许多痴情男女，多数都有比较美满的浪漫结局，其原因就是在现实生活中这样完美的结局太少了，于是就在传说故事里加以弥补和升华。

时移世易，对于“红叶题诗”的故事，当代的青年人会有不同的感受。这里我们暂且抛下情感上的纠缠，反观一下故事的本身。在唐代，才华横溢的诗人们，都喜爱把诗题写在红叶上，然后互赠欣赏，既浪漫又文雅。大诗人钱起在诗中这样写道：“远岸无行数，经霜有半红。停船搜好句，题叶赠江枫。”诗中所说的“题叶”，就是把诗写于枫叶之上的。“寒山十月旦，霜叶一时新。似烧非因火，如花不待春。连行排绛帐，乱落剪红巾。”这是白居易《和杜录事题红叶》中的诗句，可见白居易和文友们也喜欢在红叶上题诗。这些各领风骚的唐代诗人，他们带头题写红叶，流风所及必然情溢于诗，才显于世啊。

那么，题诗的红叶究竟是什么树的叶子呢？秋天叶红的树有乌桕、枫树、漆树、盐中木、棠梨、柿树等。其中，最红的是盐中木，其叶深红；其次是漆树叶，大红；乌桕叶属于朱砂红；柿树叶应该为淡曙红。虽然枫叶的红色稍逊，但却独得诗人的青睐。《说文解字》上说：“枫，木厚叶弱枝善摇，汉宫殿多植之，霜后叶丹可爱，故称帝座曰枫宸，即丹枫也。”可见我国自古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文人墨客，都对丹枫喜爱有加。杜牧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便道出了对枫叶的别样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