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姬传（十二）

■柳岸

当一件心中期待的事情遥遥无期时，总还觉得它的存在。一旦到了眼前，却无法相信它的真实。这迟到三十年的婚礼，让屈巫无法平静。

屈巫不知道如何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明天，他就要去郑国宫廷，迎娶少 了。这确实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婚礼，三十年前的约定，七年前的纳采，没有一桩婚姻会经历如此漫长的准备。

屈巫起身，掂起礼服，在身上比试着，这是他出使陈国前就已经准备好的，明天就要穿上了。他原想，平定了陈国内乱，就可以把少 带回，举行婚礼了，所以在出发之前，就订好礼服。却不想，他派人找少 时，让孔宁占了先，而后又让襄老牵手而去。也许，一切都是天数。

屈巫小心翼翼地放下礼服，掏出那方丝帕，那方从未离身的丝帕。“稍等一刻又何妨？”这一候，无以数计的一刻啊！他把它捂在脸上，仿佛闻到了少 的味道。他又拿出了那只翡翠玉爵，明天晚上，婚礼之后，它们就可以成双了。这是子夏的父亲陈宣公赐予子夏的传家之物，然而却没有救得了夏氏，竟然落入他屈巫之手。

这一夜，屈巫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春浴节将近，万物都在生长，他仿佛听到了一组奇妙的音乐，小虫欢快吟唱、青蛙清亮鸣叫、动物苏醒在舞动、五谷在生长、春风和树叶在嬉戏，各种喧嚣与骚动，都在这静悄悄的春夜里上演着。这些细微的声音，或者细微的动作，丝丝尽入屈巫之耳，惊扰着他的睡眠。他也一样惊扰着自己，很多事情，很多场景，都在他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地转动。

小鸟在枝头上不停地欢叫，刚刚朦胧入睡的屈巫，被它们扰醒。他起身洗漱梳妆好之后，就要到郑国宫廷迎娶少 了。按照规制，郑伯坚请卿大夫送少 出宫，屈巫要在宫廷门口迎候，而后到郑国祢庙里进行祭拜仪式。

屈巫终于见到了少 ，不由得一阵悸动。她身着礼服，美艳依然，和当年春浴节的她相比，更加丰满、更加淑雅、更加深沉。然而，却没有了明亮的神采，想必那些鲜亮是被岁月和磨难所消噬。她由荷花和侍女陪着，已经在庙堂等候了。

少 依旧是低眉颔首、神情漠然，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屈巫心里很痛，今日大婚，她为什么没有一丝的欣喜之情呢？

从祢庙回到馆舍，少 一直都默默无语。她在等待，等待杀夫灭子的仇人，清算的时刻终于到了。晚间，这一切都将结束。

婚礼仪式，在黄昏的馆舍里举行。仪式结束，二人进入洞房。屈巫牵着少 的手说：“爱妻受苦了。”

少 百感交集，却也不动声色，她喉咙动了一下，仿佛要咽下什么。

屈巫拿出一粒药丸，说道：“这是吾为爱妻炼制的‘香幽丹’，吾翻阅了很多古籍，终于找到了这个方子。每年的首次春雨、夏露、秋霜、冬雪，合着首开百花之蕊，不经日光，七七四十九天的炼制，终于制成了。今晚，爱妻可以一试。”

少 淡然说道：“承蒙大人厚爱。吾亦为大人准备了郑国宫廷‘菊花饼’，请大人品尝。”少 终于开口了，她嘱咐侍女送上了“菊花饼”。

屈巫欣喜地说：“多谢爱妻，吾还有一物献给爱妻。”说着，便拿出了那一只翡翠玉爵。他说：“那一只想必夫人也收藏着吧？今夜何不让它们团圆，夫妻共同畅饮一爵。”

少 露出惊讶之色，这也太意外了。是的，这是夏氏祖传之物，那一只屈巫在楚国时已经送给了她，怎么他手中还有一只呢？屈巫，这个神秘的家伙，他身上究竟有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

少 想，在他命赴黄泉之前，她得把这些事情弄清楚了。不然，她怎么见地下的夫婿和儿子。

少 不动声色地说：“大人从何处得到此爵的？”

屈巫说：“说来话长。陈国前番被灭时，庄王派公子婴齐前往陈库府清查财物，为夫知这是夏氏之物，便讨要过来。后来，为了求见夫人，便送与夫人了。为夫知道，此物原本是一对，那一只一定会在夏府。待为夫派人去夏府寻觅，夏府已经人去楼空。家臣宛季听闻征舒成刑，遣散所有下人，自己与荷花亦离开了夏府。后来，听说宛季和荷花隐居株林，不想二人又遭遇了强盗，宛季丧命，荷花幸活，只是那玉爵不知去向。为夫心系爱妻，想把一对玉爵归集一处，奉还爱妻。为夫托陈国商贾，在陈国打探多年，终于寻觅到此物。真是老天垂怜为夫，让为夫能够如愿与爱妻缔结良缘。此物，正可用于夫妻合卺之时，愿上天继续眷恋吾夫妻， 再无离别之苦。”

少 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听屈巫说起夏氏之宝，心中的仇恨之焰，愈加炽烈。难道她会因此宽宥他吗？倘若不是他，夏氏之宝又怎么会流落他人之手。

为了不让屈巫起疑，少 仍旧低眉颔首，平静地说：“多谢大人美意。”

屈巫见少 并不正眼看他，亦无丝毫欣喜之色，心里隐隐作痛。这难道是他期望中的相逢吗？不！他不禁说道：“爱妻难道就不能正眼看为夫一下吗？难道为夫就那么让爱妻讨厌吗？”

少 仍旧颔首低眉地说：“大人言重了。夏姬怎敢承受大人如此重爱。”少 自称夏姬，屈巫心中一沉，可见她并不接受和屈巫的婚姻。

屈巫想，眼前的少 已经不是春浴节上的少 了，岁月和磨难不但褪去了她的鲜亮，而且磨去了她至真至纯的性情。她变成这样，他是罪魁祸首。是的，都是他。他会补偿她，让她重新焕发光彩，让她接受他。屈巫上前，抓住了少 的手。屈巫是个敏感的人，虽然少 并未抽出她的手，但是他亦感觉到了她的拒绝，对于他的热情，她未做出丝毫的回应。怎么才能消解她的仇恨呢？

这时，荷花送来了少 亲自做的“菊花饼”。

屈巫见荷花进来，便放开了少 的手。他对荷花说：“先放下吧。”荷花知趣地退出，但是转身之时，她看了一眼屈巫。屈巫猛然一惊，荷花眼神里传出了危险的信号。这究竟怎么回事？有什么情况？谁会在这时候害他？谁又会在此时搅乱他的良辰？郑国没有这样的人啊。难道是楚国人？

少 见屈巫若有所思，怕露出破绽，急促地说：“大人，在饮合卺酒之前，先尝尝夏姬为大人亲手做的‘菊花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