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杰

这是关于一个农村医生的散记。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家在镇上有几间门面房，确切地说，那几间房很简陋，只是普通瓦屋，临街罢了，勉强称门面房，更不能叫作商铺了。那时尚未划镇，东西南北四道大街，住户临街而居。我家门前的南道街天天有集市，称得上镇子比较热闹的位置了。

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南道街来了一个背药箱的个体医生。我初次见他，是个夏天， 那人穿件白背心，斜挎着药箱，从我家门前匆匆而过，后面好像还有人跟他开玩笑，大喊着“老张，老张”。后来得知，老张大名叫张永田，快三十岁的样子，家住邻近的贾滩镇。他个子不高，右眼下方还有一处很大的疤痕，大概因为这些生理原因，老张一直未婚，打着光棍。

不到一年，老张在几道街都混熟了，他的小诊所经常门庭若市，除了病号，不少街坊邻居都喜欢去他诊所串门聊天，一坐半晌。尤其是南道街的老少爷们，有事没事都待在小诊所里。老张俨然成了南道街的人，连几岁的小孩子都知道他。两年后，老张从南道街别的人家，搬到我家的两间门面房里。他经常到我家提水，衣服也拿到我家庭院里晾晒，彼此相处得很好，像一家人一样。从那以后，我和老张见面也多了，每从县城高中回到家，总要到老张那里看看。他会问到学校的情况，也关心我的学习成绩，暗地里给我高考鼓着劲。

老张是赤脚医生，据说先前做过兽医，后来改行给人看病。他说不上医术高明，主要给乡里乡亲开药输液，看个头疼发烧，接种防疫，或处理个皮外伤，大病通常是不看的。老张腿脚勤快，待人热情，凡是来诊所看病的，无论老幼，他都笑脸相迎，吃药打针嘱咐得面面俱到，让病人感到非常舒心温暖。有的老人看了病半天也不走，跟老张东拉西扯。老张经常出诊，有病人家属来到诊所，要求老张到家里看病，这时他会仔细问明情况，接着收拾药箱，咔嚓锁上大门，近了徒步，远点就骑自行车。他还时常在半夜出诊，多是患者家人打着手电找上门，这时老张从不推托。他知道病人耽搁不起，往往二话不说就直奔病人家去了。镇上几道街，开诊所的个体医生也有几个，老张不一定是医术最好的，但却是服务最尽心的，来他诊所就诊的病人也比较多。 那时农民看病还没有实行新农合，乡镇卫生院半死不活，没有几张病床，老张的诊所一度让本镇卫生院长眼红。听老张说，院长特意上门找他谈话，实际上是敲打他，不要抢了卫生院的病号。

老张性格温和，老实本分，他经常面带微笑，从没见他与人起争执、闹红脸。在大街上，有的男人喝了酒，路过老张的诊所，会拿他打光棍取笑，喊他张老疤。他也只是一笑而已，并无恼怒之色。逢南道街上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也送上份子礼，去喝喜酒，烧纸吊孝，算入乡随俗了。有一次，我在他的诊所聊天，不经意间他拿出一个账本，上面记的全是镇上或十里八村看病欠的款项，毛儿八七，三五块钱，记了几大页。我唏嘘不已，没想到吃药打针还有这样欠账的！老张说，来看病的都不是远人，再说农村人挣钱都不容易，没钱也得先给人看病。这些欠款，老张从不主动催要，有的人来拿药，他取出账本，来人还了上次的，又欠了这次的，不少人的账挂了几个年头。对老张来说，还有比欠钱更糟心的事。有人把老张的善良本分当懦弱，直接上门欺负了。街痞半夜敲门，说手头紧，借俩花花，都是熟人，老张也不惊慌，通常塞两包烟钱就打发了；赌徒或醉汉，也会五更里摸上门，半真半假地弄个刀子扎在桌子上，老张是明白人，就上前说一通好话：“兄弟，别乱、别乱，手里真没钱……”连哄带劝，像供神一样把人送出门外。这些发生在老张身上的故事，都是邻居在闲聊中透露的，他也从不避讳这些事。

诊所红火，人缘又广，几年后，经一个老太太牵线，老张与镇南荆庄的一个姑娘喜结良缘，并生了孩子，完成了终身大事。那时我已经在外地上大学了，假期里回来，有时在诊所见他们几口在屋里忙活。老张依旧不停地接诊出诊，媳妇在家洗洗刷刷，小日子过得平静安稳。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再回镇上时，突然听说老张一家搬走了，离开了这个镇子。从母亲那里得知，老张看病出事了，镇东王楼村有个病人在诊所输液，出现反应，回家后没多久就死了。病人家属找上老张诊所，闹了好长一阵子，也不知道老张包赔人家多少钱，这事过去他们就搬回老家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张。老张曾经是这个镇子上最匆忙的身影，用官话说，就是百姓家门口的医生、群众健康的守护神。特别是南道街的人，为老张的遭遇鸣不平，很同情他，也舍不得他走。听人说，他在老家仍操旧业，开诊所，当村医，此外再无消息。

老张是个小人物，在芸芸众生中，普通得像一粒尘埃，也许仅留存在小镇人的记忆里。老张是个村医，在三百六十行中，他不是状元，也许仅仅把行医当成谋生的手段。然而，老百姓身边需要老张这样的人，他像一个火球一样燃烧着，在自己奋斗创造幸福的过程中，不忘温暖别人。他的品质品格，他的处世智慧，他的勤奋执著，常常让我寻思反观自己和身边的人。我们在人生的支点上，是在埋头苦干，还是在蹉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