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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周口晚报

作者:

2019-03-20

■王红伟

娘,您离开我八年多了,坟边的荒草青了再黄、黄了再青。这段时间里,我从未停止过对您的思念,您生前用过的许多物品我还执拗地保存着。

娘,您还记得吗,我一直坚持认为还在襁褓时就记住了您清丽的容颜,您说怎么可能呢傻小子,你两岁多还尿炕呢。真的,娘,几个月的我仰躺在老家东间那个巨大的黑色木床上,看见院子里老槐树正开着肥硕香甜的花儿,屋檐下的喜鹊正在窗棂外窥视着桌上喝剩的玉米糊,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姐姐正吸溜着青黄色的鼻涕和我说话,您呢,正呵斥两只在堂屋屙屎的老母鸡,骂着是哪家的猴崽子又偷走了鸡窝里刚下的蛋。

娘,您还记得吗,我和邻居家二妞因为一个“春蹦蹦”扭打起来,您风一样跑过来,扯开压在我身上的二妞哥,粗鲁地把他推搡在地上。闻讯而来的二妞娘,那个打公骂婆的粗壮婆娘,将您轻易摁倒在麦秸垛上,用最恶毒的脏话骂您,用力捶打您单薄的身体。当灶火的微光轻舔着您乌紫的眼眶时,奶奶也蹚着霜一样的月色赶过来骂您窝囊丢人,撕扯您凌乱的头发。那时的您像只笨拙的老母鸡,惊慌失措地搂着我瑟瑟发抖却倔强得没有掉下一滴泪。娘啊,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您和安慰您,只会用鸡爪子似的小手攥紧您的衣角。那天夜里,我不敢说想尿尿了有老鼠了,我知道您在想着远在千里外当兵的爹。

娘,您还记得吗,麦穗饱满的时节,您总会收拾好咱家那个破架子车,铺上厚厚的被褥,拉着我和姐姐到十几里外的集市看大戏。绿油油的麦浪拥舔着瓦蓝色的天空,胆小的鹌鹑在沟边细细鸣叫,亢奋的麻雀群在田地里盘旋起伏,您不时停下车,揉一把麦仁放到我的嘴里,再揉一把放到姐姐嘴里。窝在被褥里的姐姐和我多像两只光秃秃的麻雀仔呀,伸长着脖子,幸福地鸣叫着,看着绸缎般的晨光为您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戏台下,您把甘蔗一块一块递到我和姐姐嘴里,自己却使劲吸吮着我们嚼过的甘蔗渣。娘,再也没有机会问您了,那甘蔗渣甜吗?

娘,您还记得吗,在那段吃窝窝头蘸蒜的苦日子里,馋嘴的我总吵着让您赶集时给我捎回一个带芝麻的烧饼、几粒最便宜的水果糖,那时的您像得了健忘症,每一次挎回来的只有些针头线脑,然后虚张声势地应付着我的责骂和厮打。终于有一天,您的傻儿子在邻居的怂恿和嘲弄下捡起人家故意吐在地上的糖块,您满脸涨红地赶过来,平生第一次骂了街,眼泪噗嗒噗嗒掉下来。第二天一早,您把买回的糖粒咯吱咬成两半,大的塞到我的嘴里,小的给了旁边观望已久的姐姐。您问我们甜吧,姐姐和我使劲点头。您得意地说,蛋呀妞呀,你爹给咱寄钱了,再也别吃人家吐掉的东西。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看到那只给咱家下蛋的芦花鸡。

娘,您还记得吗,一个火烧霞堆满天际的傍晚,陌生的父亲忽然回到了村里,穿着绿军装,帽子上的五角星简直把全村都照亮了。您像待客一样跑前跑后,还把四处躲藏的我拽过去喊爹,我刚怯怯地忽闪忽闪眼睛,您就一巴掌打得我龇牙咧嘴。但我不记恨您,我知道您是急于显摆养儿育女的功劳,但娘呀,我也想见到俺朝思暮想的爹呀,当兵的爹回来了,二妞娘再不敢朝您吐唾沫了,奶奶再不对您翻白眼了。

娘,您还记得吗,爹回来后您就张罗着置办东西,给咱们娘儿仨各做了一套新衣服。我问娘,咋爹回来后您就像变了个人呢,您笑着说,蛋啊,看见天边那片云彩了吗,你爹的部队就在那里,咱们要去那里了。我们随军前,您把鸡呀鸭呀都宰了,剁了几个萝卜拽了几把粉条炖了一大锅,四邻都送到了,奶奶挪着小脚过来夸您孝顺,二妞娘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您话别。娘呀,这是您到我们家以来最骄傲的时刻吧?

娘,您还记得吗,我们在爹的部队过上了想要的生活。爹呢,那个在部队摸爬滚打十几年的老兵看到自己的儿子不知道该怎样心疼,白天用他的胡子扎我,晚上用他的臭脚拧我,给我画美猴王,逼着我写自己的名字,驮着我去看露天电影。笨手笨脚的您用最快的速度学会了打毛衣,炒爹最爱吃的菜,养鸡子开菜园,穿着蓝色帆布衣裤帮部队清运垃圾补贴家用,我们姐儿俩惹爹不高兴时,您就佯怒把我们撵出去,到了吃饭时又轰鸡仔一样把我们圈回家。那时,您总是淡淡地笑着看我和爹打闹,叮嘱我千万别跟爹急,爹是我们娘儿仨的靠山。

娘,您还记得吗,我在一个西部省会城市读书的时候,终日沉溺于自己的初恋,原定在“十一”期间回家看望您的,但临时选择留在学校,谎称班级要组织爬华山,实际上却与那个如今已离我远去的姑娘无所事事地逛街,傻乎乎地憧憬着未来。毕业后在与父亲的一次言谈中才知道,几年前的那个谎言曾令您整整一个星期坐卧不安,逢人便说我要爬华山,万一出了事该怎么办。娘,儿子那一刻才明白,不管多么美好的爱情终归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始终默默眺望的您才是我永远的港湾呀。

娘,您还记得吗,那时妞妞刚出生,我的工作也刚有点起色,您和父亲的身体却都几乎不能自理了。您总为不能亲自照看自己的孙女感到内疚,为不再给我添麻烦,主动提出要租房住,还屡屡嘱咐我工作忙、妞妞小,隔两天来看看就行,自己强打精神做好够您和爹吃上好几天的饭菜。那段时间,我总能感觉到您凝视儿子的目光,回头看时您却又匆匆躲开了。终于有一天,当和您潮湿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忍不住问您,娘,有事吗,您说儿子你脸色发黄,是不是又熬夜了,保姆下个月的薪水从我折子里取吧……

娘,您还记得吗,您的最后一天是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度过的,儿子因为忙于工作和家务没有一直守在您跟前,甚至在您去世前一小时还为您抱怨买的饭菜不好吃而生气。当您走时,病床旁还放着您吃剩的一根油条和半碗胡辣汤,那时我才想起这就是您住院期间几乎雷打不动的主食,您的儿子甚至没考虑过为您做上一顿最爱吃的饺子,好悔呀,娘,您能原谅粗心的儿子吗?

娘啊,总有一天,您会呼唤年老疲惫的儿子回家吧。那时的我已经卸去作为朋友、上级、下属,甚至作为父亲、丈夫等等一切世俗标签,身体如释重负,心境安详光明,又重新做回您最纯粹的儿子,您一定会欣喜地轻唤着儿子的乳名,就像天黑前站在门口呼喊着我回家,一定会再次拉儿子入怀吧,怜爱地轻抚我花白稀疏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面孔,也一定会为儿子再次哼唱起那段古老的童谣吧,有节奏地拍打着我早已佝偻的肩背,静静地听着我甜美如初的鼾声,目光潮湿、慈祥、深远。是吗,娘?

[责任编辑: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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