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险峰

七

堂上弦歌爱高足 斯文深恐误诸生

弦歌台，又称厄台祠、绝粮祠，位于陈州西南隅南坛湖中。《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在陈、蔡之间，困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颂弦歌不衰。”后人筑台祭祀，台立石柱，今人镌刻楹联：

堂上弦歌七日不能容大道，庭前俎豆千年犹自仰高山。

《淮宁县志》记载“弦歌夜读”：

弦歌台在城西南里许，吾夫子厄陈处，前为正殿，后为弦歌书院，七邑诸生肄业之所。夜阑人静，月白风清，书声度越林际，令人翛然意远，概想弦歌遗韵焉。

熙宁年间，辟为陈州教授的苏辙，仰观弦歌高台，背负先圣使命，堂上弦歌，自是诚惶诚恐：“斯文吾已试，深恐误诸生！”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字文潜），即是苏辙陈州“深恐误诸生”者之一。

熙宁四年（1071年），苏辙莫逆之交李简夫去世，李简夫外甥、楚州淮阴人张耒奔亲丧而游学陈州，苏辙甚为怜爱，收作爱徒；张耒进而受教于苏轼，厕身苏门，成为与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并称的“苏门四学士”之一。《宋史》云：

耒十七岁时作《函关赋》，已传人口。游学于陈，学官苏辙爱之， 因得从轼游。

学贵得师,亦贵得友。苏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百氏之书无所不读”。《宋史·苏辙传》记载：“辙性沉静简洁，为文汪洋淡泊，似其为人。”其与张耒亦师亦友，心心相印，情真意切。张耒十分崇拜苏辙，在其《再寄子由》一诗中，张耒真切表达了对苏辙的崇敬：“终期策杖从公游，更乞灵丸救衰疾。”其为人治学及精神追求深受苏辙影响，其性情似苏辙、诗文亦似苏辙。苏轼在《答张文潜县丞书》文中称之曰：“甚矣，君之似子由也！”

元丰二年（1079年）九月，张耒拜官寿安尉。尉官，宋时一种层级较低的官职，张耒赴洛阳任寿安尉时，十分失落，专程绕道南京，系舟泊岸，拜望仕宦南京的苏辙，以诗呈敬，“琴音”“酒意”，藉禅抒怀：

客行岁云暮，孤舟冲北风。

出门何萧条，惊沙吹走蓬。

北涉濉河水，南望宋王台。

落叶舞我前，鸣鸟一何哀。

重城何喧喧，车马溢四郭。

朱门列大第，高甍丽飞阁。

汤汤长河水，赴海无还期。

苍苍柏与松，冈原常不移。

览物若有叹，谁者知我心。

口吟新诗章，予抚白玉琴。

鸣琴感我情，一奏涕泪零。

子期久已死，何人为我听。

推琴置之去，酌我黄金罍。

幽忧损华姿，流景良易颓。

——张耒《泊南京登岸有作呈子由子中子敏逸民》

故人远至，总要俸觞浅酌；秋风萧瑟，更是难得一醉。张耒至情，苏辙甚为感动，邀友相聚，劝慰爱徒，尽付一杯又一杯：

客舟逝将西，日夜西北风。

维舟罢行役，坐令鬓如蓬。

偶从二三子，步从百尺台。

云烟遍原隰，敞怳令人哀。

山中难久居，浮沉在城郭。

欲学扬子云，避世天禄阁。

浮木寄流水，行止无所期。

何须自为计，水当为我移。

外物不可必，惟此方寸心。

心中有乐事，手付瑟与琴。

夜吟感秋诗，惜此芳物零。

幽人亦多思，起座再三听。

白驹在空林，瓶罄有耻罍。

尽我一杯酒，愁思如云颓。

——苏辙《次韵张文潜》

酒意阑珊，登城远眺。张耒悲歌击枯枾，仰望苍天，再作《和登城依子由韵》呈苏辙：

步登高城望，望望殊未已。

惟时岁将穷，冬孟月魄死。

纷吾方有怀，一坐为三起。

悲歌击枯枾，声与泪俱至。

人生随大钧，命不贷君子。

付之无如何，外垢资内洗。

前知贱终吉，外颇与愚似。

开门张琼瑶，谁者目不寄。

支离冒多福，婵娟畏独美。

举头苍天高，叹此青云士。

酌公芳尊酒，愿公百忧止。

履善神所劳，委置目前事。

面对张耒的“离愁”“别绪”，苏辙作《次韵王适送张耒赴寿安尉二首》，展长者之风，细语轻声宽慰爱徒：此时虽已秋黄，彼处尚有“洛水”“少室”“连昌”之景致。以“劳世”接引，以“浮生”作喻，劝其处“劳世”而不“沉沦”：

其一

绿发惊秋半欲黄，

官居无处觅林塘。

浮生已是尘劳侣，

病眼犹便锦绣章。

羞见故人梁苑废，

梦寻归路蜀山长。

怜君顾我情依旧，

竹性萧疏未受霜。

其二

魏红深浅配姚黄，

洛水家家自作塘。

游客贾生多感概，

闲官白傅足篇章。

山分少室云烟老，

宫废连昌草木长。

路出嵩高应少驻，

孱颜新过一番霜。

苏辙年届四十，沉郁下僚，谪宦不已，先后历宦筠州、汝州、袁州、雷州等地。张耒伤感先生四十犹不遇，饥馑不输杜甫，对其抱不世之才而沉沦下僚的遭遇深致不平之慨，作《寄子由先生》诗，表达“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怜共惜之情：

先生四十犹不遇，

独坐南都谁与语。

青衫弟子天下穷，

饥走京城困羁旅。

高门得饭暂见肉，

敝筐无实惟巢鼠。

楼头酒贵不敢沽，

三百青铜输杜甫。

强颜讲学昧时宜，

漫自吟诗愁肺腑。

平生不解谒贵人，

况乃令严门者拒。

此生自料应常尔，

但愿流年醉中度。

又思人世乐乃已，

此外纷纷何足数。

豫期归日在凉秋，

想见西风荡烦暑。

区区怀抱冀披豁，

一尊愿驻东归橹。

一向寡言慎语的苏辙，获张耒《寄子由先生》诗，感慨不已，肠已断，泪难收，赋作《次韵张耒见寄》，纡余婉转，悉心相授：

相逢十年惊我老，

双鬓萧萧似秋草。

壶将未洗两脚泥，

南辕已向淮阳道。

我家初无负郭田，

茅庐半破蜀江边。

生计长随五斗米，

飘摇不定风中烟。

茹蔬饭糗不愿余，

茫茫海内无安居。

此身长似伏辕马，

何日还为纵壑鱼。

怜君与我同一手，

微官肮脏羞牛后。

请看插版趋府门，

何似曲肱眠瓮牖。

中流千金买一壶，

椟中美玉不须沽。

洛阳榷酒味如水，

百钱一角空满盂。

县前女儿翠欲滴，

吏稀人少无晨集。

到官惟有懒相宜，

卧看南山春雨湿。

“风波历尽还故郡，此愿谁知辄先满。”“终期策杖从公游”的张耒，于大观年间移居陈州，识公陈州、别也陈州，面对“此邦花时人若狂”的胜景，仍壮心未已，再次唱出大风歌：“我老尚能挥大盏”。

政和四年，张耒在陈州去世，享年六十一岁。②8（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