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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桑榆晚景心犹壮(一)

来源:周口晚报

作者:

2019-07-11

作者 张恩岭

策划 王彦涛 李建成

(接上期)

“秦游”苦情

张伯驹夫妇因乡下不收,只好返回北京,但北京已没有他们的户口,也没有他们的粮本。好在他手里尚有刚刚发下来的退职金,生活暂时无虑。下半年,夫妇俩又来到了西安,暂住在女儿张传綵家里,尚可度日。

张伯驹是只要有一食果腹,马上便可回到艺术境界中的人,于是,他在西安旧地重游,游大雁塔、灞桥、华清池……中秋则登大雁塔看月,登骊山,游秦始皇陵、终南山和首阳山。重阳、除夕、元宵均有词作,即便是平日出游,携外孙女游玩,也是触景生情,张口即词。不到两年时间,又作词成集,谓为《秦游词》。

这一节,我们又讲到了张伯驹的词,此前已讲了他的《丛碧词》和《春游词》,《秦游词》之后,还要讲到张伯驹的《雾中词》、《无名词》等。为什么要讲这么多张伯驹的词呢?因为张伯驹的一生,“词人”是他最重要的身份。

词作,是在张伯驹一生艺术成就中占第一位的,是成就最大的,也是张伯驹从青年时代起直到晚年,一直都在痴情追求、创作,并以此来充实自己的生命、延续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粹。而他的文物收藏呢?那是他随机而遇的事业,当然也做出了巨大的成就,而且正是这种声誉的巨大,遮掩了他在词作上的才华和成就。实际上,张伯驹的文物鉴赏和捐献行为到“文革”前夕的1964年便终止了,历史再也没有给他收藏和鉴赏的机遇。

《秦游词》在张伯驹漫长词作生涯中,也是一部具有标志性的词集,可以说《丛碧词》是张伯驹前期作品的代表作,是其形成婉约词艺术特色的重要时期,但《丛碧词》所反映的生活内容还不够深刻和宽广,词人的眼光、胸次还比较单纯,因而,所抒发的情感也比较清纯和直接,多为欢快,缺乏沉郁,还处于“绝世天真绝世痴”的阶段。而《春游词》呢?有人认为是张伯驹的后期作品,这样说也可以,张伯驹作《春游词》时,已过60岁,但从《春游词》所披露的作者生活遭遇,以及他的情绪,沉郁而充沛,还有他那追求命运转折的期盼和希望,都还属于生命顽强进取的反映。因而,可以说《春游词》是张伯驹的中期词作,是张伯驹词作生涯的高峰。那么《秦游词》呢?《秦游词》从艺术上当然没有突破《春游词》的成就,它只是娴熟地继承了《丛碧词》的风格和《春游词》的艺术特色,但已缺乏对生活的追求和激情,已具有看淡红尘、随遇而安的思想,因此,可以把《秦游词》看作张伯驹晚年词作的“开篇”。

如果把《春游词》视为词人颠沛流离、风雨交加之时的痛苦悲歌,《秦游词》则是风雨暂缓的感叹,对眼前风光的陶醉和对人生的感悟。

张伯驹去西安时,填作一首《苏幕遮》,说明了去时的状况和心境:

将去西安女儿家度岁,君坦赠词为慰,答和。

醒晨钟,听暮鼓,盈缺循环,不许长留住。绕树无枝寻一庑,尘海人间,梗泛知何处。

杏花天,芳草渡,短梦春华,片石还难语。掌上明珠偏爱女,白发飘零,却是归时路。

张伯驹去西安,意在投靠女儿,以了残年,所以心中有无尽的辛酸和感慨难以排遣。张伯驹的儿子张柳溪在石家庄工作,也是一大家子人,生活也不宽裕,最主要的是和张伯驹已经离婚的王韵缃也住在儿子家里,他怎么能去呢?除了投靠女儿,别无他途。

到了西安,转眼就是旧历年底,除夕之日已是1971年1月26日。张伯驹一般每逢除夕,都有词作的,这一天仍不例外,连填了三首《鹧鸪天》,其中一首写道:

萍梗一家诉聚离,灯前翻觉喜成悲。今朝今夕非长有,明岁明年更不知。

春浩浩,日迟迟,旧花争自上新枝。人生最是随缘好,半醉全醒各任时。

过春节,却没有愉快的心情,明岁会发生什么更是心中无数。张伯驹一家是这样,其实处在“文革”时期的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结束。果然,这一年9月13日,便发生了举世震惊的“九·一三”事件,紧接着就是“批林批孔”运动的开始,“文革”浩劫还在继续。

但是,“人必生活着,就不能时时陷于痛苦之中”,这是一句名言,张伯驹虽然心中有诸多的伤感,但只要走进春光秋景、江山胜迹,他还是宠辱皆忘,情绪为之一振,随口诵出奇情华章。

他曾带着两个外孙女去观赏大雁塔,写了一首《鹧鸪天·雁塔》:

曾是高标矗盛唐,僧亡香灭锁空房。鸟音似唪多心偈,萤火还疑舍利光。

听淅淅,视茫茫,惊风无往渭流长。西来秋色今如昔,不见五陵气郁苍。

这首词追忆盛唐时期大雁塔的雄伟和烟火繁盛的升平气象,感慨世事沧桑,如今僧亡香灭,一片萧索。这当然与当时的政治、文化环境有关。词人面对这一切,难免有吊古伤感的心情。这首词情景交融,一气呵成,读后眼前有波涛起伏之感。

张伯驹在西安期间,还有一些气息清新、语言流畅的田园小词值得玩味,《杨柳枝》一词,就传递出词人难得的欢愉:

迷离烟色有无间,夹岸临流水一湾。

雨后登楼时一望,柔条缺处是青山。

最后一句实为奇警,远远望去,婀娜的柳丝缺处,可见青山之苍远,令人顿感壮美。另一首《小秦王》更是淡雅活泼:

清溪堤外稻花田,水接源头第一泉。

垂柳阴阴飞白鸟,野风吹破一湖烟。

唐朝诗人王维曾有“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鹏”的诗句,此词显然化用了王维诗句,但很巧妙、自然,全词语言自然、欢快,毫无雕琢之感。以景寓情,词人的心绪已从“边塞十年冰雪里,牡丹江上吊词皇”的哀痛中暂时解脱出来。

《秦游词》中还有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即词人向佛思想的出现,这是词人晚年思想和晚期词作的一个重大转变。张伯驹这时期还有这样一首词:

浣溪沙

正月十一日大雪,晨起河边踏雪诵佛。

梦里曾于净土行,开门起看尽光明。岸边垂柳鹤梳翎。

天地与心同一白,乾坤着我并双清。万花飞散打身轻。

词人夜梦中仿佛看到了净土佛界,早晨开门一看,白雪世界,一片光明。河岸上柳丝静垂,悠闲的鹤在梳弄翎羽,飘散的雪花轻轻打在身上,简直是一个透明、洁净、宁静的幻境。在这个静美的时刻,词人的心与天地同样洁白,这是多么纯净无瑕的境界啊!

这首词里的“天地与心同一白”,是自然的境界,也是佛界的境界,自然也是词人向往的人生境界。面对当时的社会乱象,张伯驹似乎悟出了什么,竟然能跳出当时的政治氛围,悠悠然地踏雪诵佛,其思想之超脱,也是平常人难以想象的。

《秦游词》的词风,延续了前期词作的婉丽、哀怨,而又渐变为朴实、疏淡、自然平易的风格。

这一年重阳节后,张伯驹从西安回到了北京,一到北京,算是再次陷入窘境,没有户口,没有粮本,在那个年代等于无饭可吃。这一时期,张伯驹有一首《渭城曲》很能显示他困顿的情形:

肆间初见小梅姿,风韵依然似旧时。

画图愿买折枝写,无奈囊空惟剩诗。

一辈子清风标举的文人张伯驹,到了这个时候还习惯性地用诗词来抒发心中的感受。同时,张伯驹穷到了没有饭吃,山穷水尽,依然有心情去欣赏梅花,这种超脱穷困、不改文人情操的幽默也真令人叹服。

张伯驹一生命运多舛,这一次真的陷入了绝境,在他的前面,还会发生什么奇迹吗?在广为流传的张伯驹故事中,1972年初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的经过,就被演绎成张伯驹一生中最大的传奇之一,说是毛泽东在陈毅追悼会上看到了张伯驹写的挽联,大为赞赏,经询问陈毅夫人张茜,才得知张伯驹没有工作、没有户口的困境,然后亲自安排周恩来总理要关照张伯驹的情况,才使张伯驹进入中央文史研究馆工作。

然而,这不是事情的原貌。下面,我们就讲一下张伯驹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的经过和他此后几年间的生活与创作情况。

受聘文史馆馆员始末

把张伯驹和毛泽东联系起来,的确富有传奇性,但这不是历史事实,如果任其传说,那么,真实的历史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和意义,甚至影响我们对真实历史的认识。

首先,张伯驹其时的处境是一个曾被批判被斗争,而后被辞退,没有工作、没有户口,处于时代最底层的人,他写的挽联怎么可能在经过严格的审查之后,还能挂到陈毅追悼会那么一个高级别且严肃庄重的场合呢?

另外,毛泽东的摄影师在《共和国红镜头:中南海摄影师镜头中的国事风云》中,也没有提到张伯驹写挽联一事。书中说:1972年1月10日,毛泽东午睡醒来,临时决定去参加陈毅追悼会,在追悼会现场被周恩来等中共高层和陈毅家人簇拥,毛泽东慰问了陈毅夫人张茜和陈毅的四个子女,与西哈努克亲王交谈,并在陈毅灵前鞠躬,对于陈毅和邓小平作了相关评价。这一段话已经说明了事实。毛泽东没有巡视会场上摆放的花圈,也没有提到张伯驹。

其实,张伯驹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的经过是这样的:

1971年重阳节后,张伯驹夫妇回到北京,因为衣食无着,又无工作,就想到了自己的朋友章士钊,想请他帮助解决问题。章士钊先生当时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就想了一个办法,想聘请张伯驹到中央文史研究馆工作。但这样的大事岂是章士钊能够做主的,需要请示国务院。他们商定,由张伯驹给周恩来总理写一封信,讲清楚目前困难状况,请求解决问题。于是,1971年10月26日,张伯驹亲笔写好了给周恩来总理的信,讲了去东北及被农村退回的情况,信中又说:“我有一女在西安教小学,欲往投奔,小女夫妇月入甚微,无以安排其父母,户口至今仍未解决,溥溥大地,锥无可立,伏乞能饬属准予报入户口,实为至感。”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孙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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