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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水的镜像

来源:周口晚报

作者:

2019-10-16

■阿慧(回族)

隐形的风让那片绿荫一成不变,百年皂角树慈爱的目光一如既往。我站在门外,仰头,童年的视线浸满皂角树那滴水的绿。我看见它苍老而又年轻的枝丫,伸展成一条青黑的手臂,轻敲小屋雕花的窗棂。

屋里的奶奶和妈妈不为所动。

我知道,她们婆媳俩正在相互关照中,有条不紊地换水。换水就是洗浴洗大净,我们这一带的回民都这么说,也按规定这么严肃地做。我打记事起就听奶奶说:“不能随便洗个浑水澡就马虎过去了,要用活水,按规定洗。红白喜事,出门办事都要换个水,清清爽爽出门,干干净净做人。”

水声在小屋的窗帘后轻响,细细柔柔,若有若无。我太熟悉这声音了,好似小鲢鱼熟悉池塘里的波纹一样。我似乎感受到,那股清澈的活水无处不在的温存。它被妈妈,用水桶从小菜园的深井里打上来,清亮的水面映照白云的清影。珠帘似的清水被倒入清洁的大锅,我在灶膛里燃起新鲜的麦秸,清渺的白烟中到处游荡麦的清香。

妈妈取出一只葫芦剖开的两把瓢,一把舀凉水,一把起热水,那水温调兑得刚刚好。温度适宜的水,被妈妈倒进一只刷过桐油的木桶里,那木桶底部,被特意地钻上一个指头大的小圆洞,洞口被一个特制的秫秸塞子严实地堵上。

妈妈站上一只木凳,她鼓起腮帮,踮起脚尖,把热腾腾、沉甸甸的大水桶悬挂在椽梁上。跳下来,把一只大木盆,精准地安置在木桶的下方,她这才小心地拨动桶底的秫秸塞子。一股不大不小的热水活泼泼地淌下来,热气在小屋氤氲开来,一两片柿黄色阳光的斑影,在湖蓝色围布上散淡地走。

我常在这时听见妈妈轻唤我奶奶,她的声音很有温度,带着水的品质和味道,她说:“妈哎!换水啦!”

奶奶和妈妈换过水后,不忘把我及时地唤进屋,妈妈把挂木桶的绳索降低再降低,我站在儿童专用的小木盆里,承接一股暖阳般的活水自上而下地洗礼,我似一棵小树苗在嗞嗞生长。

奶奶自编的儿歌在水声中滴答:“小手洗白白,不拿不义财;洗白脸儿,好心眼儿;漱口口,洗舌头,骂人是个小狗狗儿;洗脚脚,走正道,你是一个好宝宝。”

换水后,穿戴整齐。奶奶不断指使我和妈妈把木盆里的脏水端出去,她往往会拧着小脚颠颠地跟出来,监视一盆水的去向。她会指着花坛说:“浇给月季花吧!”她会指着老树说:“浇给皂角树吧!”她绝不允许把水无端地抛洒掉,哪怕它只是一盆发挥过作用的废水。

她会把刷锅水喂羊,洗衣水浇菜。在六七十年代的豫东平原,水源丰沛,沟河盈满。可以说是,挖三锨见水,踢三脚见泉。

我家新打了一眼压水井,在我和弟弟惊奇中的任性下,嘻嘻哈哈毫不惜力地提压。白练般鲜活的水,从水簸箕里无节制地流出,哗哗淌入洼地上的粪坑。我那动了盛怒的奶奶,从灶屋倏忽冲出来,一双小脚把地皮拧得吱吱作响,她奋力地拔下压水井的铁压杆,湿淋淋地扛着,满院子撵着我俩打。

夜来了,月亮潜隐在黑灰色的薄云里。我和弟弟盘腿坐在奶奶的大床上,幽亮着小眼睛专注地听教训:“小兔孙们呵!恁俩支棱着耳朵听好喽。这水再足,不能白淌;日子再稠,不能瞎过,万事万物都有定数哩!”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频繁地提及那棵皂角树,那只被称作“淋罐子”的大木桶,还有那股晶晶亮亮细细长长的活水。

当然,我们说得最多的还是我奶奶,这好似一条河的源头,一口井的泉源。

那一抹艳红,装扮着我奶奶十七岁的青春。那乘披红挂绿的花轿,晃晃荡荡抬进我们李家的大门。奶奶说,下花轿时起了一阵风,差点儿把头上的红盖头给刮跑了。“胡同子深,吸风。”讲到这,她常常放下手里活儿,生动地比画着,表情很年轻。她说:“轿帘子一掀开,你猜咋的,正碰上那股风劈头带脸地顶过来。我急忙张惶地两手摁裙子,不防头上的盖头掀起来了。这还不到掀它的时辰呐,啊哟哟,眼看要丢大人啦,我张口就把盖头角咬住了,咬得那个结实啊。风落了,我齐齐整整地下了轿。”

每到这时,我都会长久地盯着奶奶的嘴巴看,嘴形很周正,只是密集地围了一圈褶皱。嘴巴里一颗牙齿也没有,空空荡荡盛满了风。

从此,奶奶的岁月常起风,她的故事背景不再闪动那抹红。

谁也没料到,我年轻力壮的爷爷会那么早离世,病情恶化得那么迅疾。奶奶说:“我不相信他会死,连你爷爷自己也不信,他一句话也没交代我。五个孩子都没成人哩,你最小的姑姑才六岁。”

奶奶没有说,她守寡那年二十九岁。她说:“家里没了主事儿的男人,亲戚邻居看不起,不登俺家门。我跟孩子们说,咱要自己看得起自己。我拉扯五个孩子回乡下过,农村有地种,土里能刨食,至少饿不死。”

我不知道,拐着一双小脚的奶奶,是怎么在土里给五个孩子刨食吃的。我只知道她的三个儿子都进过学堂念过书。我大伯读到初小,我爸爸读到大学,小叔叔上到高小。

小叔叔二十九岁那年,在一个酷热的夏天突然去世了,他为了给公家浇麦茬地,意外触电身亡。当他抢救无效被抬回村子时,奶奶扑倒在尘土里。她白发飞散、不省人事的情景,让一旁的我心如刀绞。

余下的两天里,奶奶紧守在小叔叔身旁不肯离开,她不哭不叫不说话,不吃不喝不睡觉,只是一遍遍地擦洗小儿子冷硬的身体,一寸寸抚摸他年轻的肌肤。她似乎在说:“我的儿啊,妈是多么艰辛地把你一寸寸养大,养成一个七尺长的大汉子。今天你却要一寸寸地离开妈,越走越远了。”

小叔叔殡葬后,爸妈紧跟着我奶奶寸步不离。奶奶说:“别跟着我了,该吃饭吃饭,该教学教学。妈不会跟你弟弟一起去,我还得照护他的三个小孩子哩。”

七年后的一天,在漯河工作的我大伯,为救炼油厂的工人,死于锅炉爆炸。我奶奶见到她大儿子烧焦的埋体(尸体)时,转身就走,谁也拉不住,她挣扎着说:“恁弄错了,这不是俺大儿。”

一块胎记弹片似的击中了这位年迈的母亲,奶奶“啊”一声大叫倒地了。她醒后攥住领导的手,哆嗦着问:“他大哥,俺大孩儿走前儿喊妈没?俺儿疼不疼?”

奶奶临终前一天,仍旧思维清晰,口齿伶俐。她拿手在眼前一挥说:“哎,我这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刀尖上走,钉尖上沿,酸辣苦甜百十年。”

奶奶归真(去世)时九十六岁,闰年闰月也就百十岁了。

奶奶不在的日子,我不小心患上了焦虑症。失眠、焦灼、忧虑、厌世,身心犹如翻滚在油锅中,被炸得两面酥焦。

我一夜夜不停地游走,一遍遍吟背奶奶生前的话:“生死是前定,苦难是考验,活着就要好好活。”

一个清幽的夏夜,我和老妈坐在皂角树下喝茶,窗内的灯影零零星星。我问她:“小时候,不懂得俺奶为什么杜绝我们在树荫下、大路上大小便。”

老妈说:“树荫下乘凉、避雨、休闲的人多啊,还有散步的小鸟啊,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啊。”

我陷入了深远的沉思:“哦,奶奶他们祖辈关照得真周到。”

夜风一阵阵梳理着皂角叶,在我们头顶摩挲出细碎的声响。枝丫间散步的月牙儿,带着清气的一钩浅黄。那光把皂角树照得微亮,显出一片无以比拟的纯净。

[责任编辑:牛勇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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