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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撷生命之花

来源:周口日报

作者:刘庆邦

2020-09-28

■刘庆邦

广袤的新疆大地盛产棉花,据说目前新疆每年的棉花产量,占全国棉花总产量的比重超过了百分之八十。这个惊人的数字,意味着全国人民所穿的十件衣服当中,有八件是用天山南北所产的棉花做成的。

每年夏秋之交,当新疆遍地的棉花盛开成雪白的花海之际,就会有大批的河南农村妇女,成群结队,不远万里,奔赴新疆采摘棉花。蜜蜂追花,她们也追花。蜜蜂追花,是为了酿造甜蜜,她们追花呢,是为了奉献温暖。

阿慧写的《大地的云朵》这部长篇纪实性文学作品,追踪记述的就是地处中原的河南农村妇女,特别是豫东周口地区的农村妇女,去新疆打工拾棉花的故事。因我的老家就在周口沈丘县,我听说我们村的人也有去新疆拾棉花的,读阿慧的书,我仿佛看见我们村的大娘、婶子、嫂子、弟媳,或姐姐、妹妹,在遥远的新疆棉花地里辛勤劳作的身影,感到格外亲切,并不时为之感动。

追溯起来,不管是逃荒,还是创业,中原人都有西行的传统。山东人是闯关东,山西人、河北人是走西口,而河南人习惯沿着陇海线过潼关,奔西面而去。不过,他们一般来说到了陕西就停下了,就地谋生,不再西进。也有人走到了青海和甘肃,只是人数极少,没形成规模。再往西域新疆,就更少有河南人涉足,不仅“西出阳关无故人”,西出天山更是故人难觅。然而,新中国成立之后就不一样了,随着新疆的解放,随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驻扎下来参与新疆的开发建设,随着西部大开发国家战略的实施,随着古老的丝绸之路被重新打通,去新疆的河南人逐渐多了起来。

我去过新疆几次,每到一地,我几乎都能遇见老乡,听到乡音,新疆连豫剧团都有了。新疆到底有多少河南人,恐怕没人做过统计。我只知道,在我们老家,差不多每个村庄都有去新疆谋生的人。别的村不说,只说我们村吧,就有一些人先后去了新疆。在各个历史阶段,他们去新疆的原因各不相同。第一个去新疆的人,是一个地主分子。他喜欢说评词,被说成是好逸恶劳的二流子,送到新疆劳动改造去了。第二个去新疆的人是一个地主家的闺女,她想脱离我们那里严酷的阶级斗争环境,自愿远嫁他乡。“文革”后期,有一个当过造反派的人受到村干部打击报复,在村里待不住,逃到新疆去了。他在新疆落户之后,把一家老小都接到新疆去了。改革开放之后,全国掀起了外出打工热潮,我们村至少又有两户人家,随着打工的潮流,去新疆安了家。想想看,仅我们一个村去新疆的人就这么多,把全周口、全河南去新疆的人都加起来,不知有多少呢!

千万不要小看那些远走新疆的河南人,他们都是有志向的人,都是不屈的人,都是不甘平庸的人,都是有创业精神的人。他们到了新疆,不但带去了劳动力,带去了生产技术,还带去了源远流长的中原文化,带去了中原人坚忍、顽强、勤劳的民族精神。他们的奉献,对于新疆的发展、繁荣、稳定,包括文化融合和民族大团结,都发挥了不可估量的历史性作用。

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命运,都承载着历史和现实,并在与时代的交汇中,焕发出心灵的光彩。我曾设想过,到新疆把我们村去的那些乡亲逐个采访一下,说不定能写成一本书。可我又一想,新疆那么大,他们分散得东一个西一个,想找到他们不是那么容易,就把想法放弃了。我们那里的妇女去新疆拾棉花的事,我也听说过,也很感兴趣,曾动过去实地踏访的念头。但想到自己岁数大了,有些力不从心,访问不成,还有可能给人家添麻烦,就没付诸实践。让人高兴的是,周口年富力强的女作家阿慧去了。阿慧并不知道我的心愿,但她做的,正是我想做的;她所写的,正是我想写的,阿慧差不多等于替我完成了一个心愿啊!

在秋风萧瑟、雨雪交加的日子里,阿慧只身去到新疆茫茫无际的棉花地里,与拾棉花的姐妹们同吃、同住、同干活二十多天,克服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付出了极大的耐心、智慧和辛劳,在定点深入生活方面下够了苦功夫、笨功夫,才取得了如此丰满的收获。王安忆在给我的短篇小说集写的序言里,说我的写作“有些笨”。对这样的说法,我一开始不大理解,觉得自己就是不太聪明呗。后来我才渐渐理解了,原来王安忆说的是好话,是在鼓励我。我愿意把这样的话转赠给阿慧。阿慧明白,不管是采访,还是写作,都没有任何捷径可走,都耍不得小聪明,必须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把笨功夫下够才行。道理跟采摘棉花一样,花朵子长在花托上,不管花朵子开得有多么大、多么多,你不到棉花地里,不动手把花朵子采下来,棉花就变不成你的。你只有脚到、眼到、手到、心到,棉花才会属于你。这不仅是一个实践的过程,更有一个态度问题。阿慧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真诚地融入拾棉花妇女的队伍,很快把自己变成打工姐妹中的一员。拾棉花时,别人站着拾,她也站着拾;别人跪着拾,她也跪着拾。别人拾的棉花,都是装在自己的棉花包里,她拾的棉花,都装进了别人的棉花包里。听姐妹们讲到辛酸的往事,她的眼圈子比人家红得还快,泪水比人家流得还多。人心换人心,就这样,阿慧赢得了姐妹们的信任,成了她们的知心人,有什么心里话,她们都愿意跟阿慧倾诉。

在这部《大地的云朵》里,阿慧以云朵喻棉花,以棉花喻人,采取花开数朵,各表一枝的做法,一共表了三十二朵花。她给每一朵花都命了名,如“财迷女”“减肥女”“追梦女”等等。那些花有女花,也有男花;有嫩花,也有老花;有家花,也有野花;有正开的花,也有已经凋谢的花;有流动的花,也有早已在新疆扎根,并成为种棉大户的花。按阿慧的说法是,“所有的花都不一样”。虽说都是为了“抓钱”,但出发点有所不同,有的为了盖房,有的为了攒嫁妆,有的为了经济独立,有的为了看世界,也有的为了戒赌,还有的为了还债等,不一而足。不管动机如何不同,反正他们一到新疆的棉田,都开出了属于自己的、特色独具的生命之花。

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疆或许不需要人工采摘棉花了,改为机器收采;棉田或许不再是棉田了,可能会变成油田,或变成城市,变成历史。如果没有人把河南人去新疆拾棉花的故事记录下来,若干年后,很可能是落花流水,了无痕迹。幸好,富有使命感的阿慧,用她的笔,她的文字,她的心,深情地、细节化地、生动地记述了这些故事,并使这些故事有了历史价值、时代价值、文化价值、生命价值、审美价值和文学价值。阿慧实在是做了一件有意义、有功德的事。

[责任编辑: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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