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鹌鹑

​刘彦章
发布时间:2025-07-18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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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圆圆的立式罗圈儿,直径一米许,高约二十厘米,用光滑的白色三合板做成一个封闭的圆圈儿,外观就像个圆圆的筛子,圈底儿垫着一层毛毡或粗布——这就是小小鹌鹑的战斗舞台。

在这方寸之地,浓缩着野性之美、驯化艺术,与人们的痴迷。

两个把鹌鹑的老伙计,各自从布袋里掏出自己的宝贝鸟儿,上天平一称,一只一百二十七克,一只一百二十九克——同级别!周围几十个同行的脖子一时伸长,目光汇聚。

“抓紧,抓紧,斗一斗!”

“赶快,赶快,玩一把!”

“你要不放手,我上了!”

罗圈儿上方,一部面向全国斗鹌鹑粉丝、正待直播的手机,镜头对准了这小有名气的太康斗鹌鹑“武林风”大舞台。

两只小小的斗士先后被放入,一小撮谷子撒在罗圈底部。饿了一天的鹌鹑,哪里容得下另外一只与自己抢食!刹那间,一场有你无我、你死我活的争斗,让你对“鸟为食亡”这句俗语顿悟!

头对头,嘴对嘴,怒目相向。深栗色鹌鹑扑上去对着对手就是一阵猛啄,浅色的那只小脸上立即挂花。浅色鹌鹑忍着痛,摆脱对手纠缠,对准对手就是一嘴,深栗色的家伙眼部立即殷红!

没有热身,开始就是高潮!

两只小小鸟,对峙、闪挪、腾空、飞跳,你来我往,你进我退,沿着罗圈儿大战五十回合。一方秃尾巴向后坐,蓄力发劲,缩脖猛击;另一方顽强抵抗,斗志昂扬。厮杀了半个多小时,围观者眼花缭乱,叫好声、唏嘘声,一浪压过一浪……

眼睛被啄伤的那只,鲜血淋漓,依然不怯不退,那小小的身躯里爆发的悍勇,竟让围观的人心里为之一紧,忘了它不过是一只掌中玩物。主人心疼了,把它从罗圈内拿出。

“好!好!老刘这只已连胜二十场,有望冲击总冠军!”

线上,一位江苏无锡的鹌鹑“发烧友”留言:“老刘,这只我要了!三万,卖不卖?”

“我出三万五!”贵州的一位网友立即“举牌”。

……

“再换一对儿厮杀,胜者循环比赛!”太康县佳得宝中华斗鹌鹑基地的许总发了话。

一轮儿又一轮儿,鹌鹑纷纷登场,各献其技,各逞其能。一间斗室,时而紧张,时而松弛;有人叹息,有人得意……时间的流逝,在这里似乎停滞了!

太康饲养、繁殖、把玩斗鹌鹑的不下十万人,有几个乡镇,村村孵化斗鹌鹑,每年孵化几十万只,卖到全国各地。一般的斗鹌鹑,最低价一只一百五十八元,优良品种一只最高能卖十万元。

真没想到,一只二三两重的小小虫儿,已经形成一个产业,更没有想到,斗鹌鹑的背后,深藏着丰富的民俗与文化。小小虫儿成了大产业,滋养一方水土,而那斗场上的呼喊与屏息,更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乡音乡趣。

鹌鹑是候鸟,每年秋冬之交,一路从西藏昌都经川陕到河南、山东、江苏、安徽等地,一路从内蒙古向南飞经河南……每年按照既定路线迁移。全国传统养鹌鹑、斗鹌鹑的地区,都分布在迁徙线路两侧。太康县就处于鹌鹑迁徙路线上,周口、商丘、徐州、亳州、菏泽等地,因此成为具有深厚群众基础的斗鹌鹑之乡。

“要吃飞禽,鸽子鹌鹑;要吃走兽,还是狗肉!”人们对于鹌鹑的认知,也许最初是从吃开始的。鹌鹑肉、蛋味美,营养价值高,而且在飞禽中,只有鹌鹑可以把玩、驯化,于是逐渐发展出传统的民间体育文化活动——斗鹌鹑。

“俺爷那一辈儿就养鹌鹑,俺爹更痴心,到我这儿三辈儿了。别说,鹌鹑还救过俺家的急。历史上有‘金杞县,银太康’之说,太康多种棉花,上世纪九十年代,每年棉花收购有任务,俺家完不成。上面说缴棉籽也行。俺爹忍痛用一只金贵的鹌鹑换了一千斤棉籽、一件军大衣、一副铁坠子撒网。就这,俺爹还是心疼了几个月。那鹌鹑,怕是成了俺爹心头一个抹不去的念想。”

“这还不算稀奇。民国时候,太康二郎庙乡一个光棍汉,捉了一只奇异的斗鹌鹑,能把对手的头皮撕掉,可以说是常胜将军。结果被一个地主家的少爷看上了,非要不可。你知道这只鹌鹑换了多少钱?一个丫鬟,外加四间瓦房、二十亩好地!光棍汉一下子成家立业——阔了!一只鸟,竟能改变一个人的命途,你说奇不奇?”

说这话的老刘六十多岁,方脸大眼,一身正气,一看就是亮堂人。他自幼练八仙拳,体格健壮,性格沉稳豪爽。老刘说,把鹌鹑就是个爱好。老辈儿讲“小光棍,把鹌鹑”,也不全是。有人穷得自己舍不得吃,照样爱这口。鹌鹑这小东西,鬼得很、精得很、野得很。新抓的鹌鹑要“熬”,让它认主人。这家伙见光兴奋,过去是夜里点煤油灯照它,不让它睡,还得饿它。鹌鹑皮实,不吃不喝,半个月也不会死。白天黑夜连轴转,熬去它的野性,才能开始把。

俗语有“把到的鹌鹑遛到的鸡”,野鹌鹑去生认人了,就可以把了。“白天把熟,晚上把功”,功夫全在把上,增强鹌鹑的力量、控干其身上油脂,全靠把。俗话说“把死把活把睡着”,力度不能大不能小,要循序渐进,天天把,不离手,就是这个理儿。有的老把式,睡着了也不耽误一只手把鹌鹑。这就是功夫。

怎么把?五个字:钩、扶、托、拿、压。这是从小拇指往上到大拇指五个指头的动作要领。

小指与无名指分开,夹住钩住鹌鹑的两腿;无名指、中指、食指托扶住鹌鹑的胸腹及下颌;鹌鹑的头从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虎口处露出来。大拇指向下,其余四指向上、向内拿稳并适度压紧,这是把鹌鹑的基本要领。这样把,鹌鹑很舒服、很安全,又飞不走、跑不了。把时,用整个手掌和全部手指轻轻地挤、握、按、压,力度要由小到大,逐渐增强。鹌鹑本能地反抗,身子向外拱,一挤一挣一拱,如此反复练习,肌肉得到锻炼、按摩,脂肪控尽,力量逐步提升,斗性和战术技能就能不断提高。这“把字诀”,是力与巧的拿捏,是朝夕相处的磨合,更是将野性之火淬炼成战斗之魂的手艺。

“新中国成立前,斗鹌鹑赌博,一场下来,输赢十万八万,很正常!所以,一只好的斗鹌鹑,真是家里的聚宝盆。”有人插话补充。

老刘把裤腿卷到膝盖下,继续给我讲古——

过去的斗鹌鹑都是逮的野鹌鹑,特别善斗的,几年也弄不来一只。每年秋冬之交,俺爷专拣东北风刮得最紧、最冷的天气,凌晨四点,在“地性紧”——乱坟岗子经常闹鬼没人敢去——群众称“阴气重”的地方,支上网子,把事先逮的鹌鹑当作诱子挂在网上,用它的叫声吸引同类。鹌鹑这东西,一过就是一小群,飞不高,飞不远,常常是一只公的带几只母的。为了求偶,争着往前飞,撞到网上就跑不了。当然,逮鹌鹑有立网、扑网、盖网等方式,不同地形地貌,用不同的网具和方法。

逮鹌鹑苦啊!这东西精得很,难逮!大冷天,趴在野地里不敢动弹,能把人冻半死!为了这巴掌大的精灵,人得舍出半条命去熬,你说值不值?可老辈人就这么一代代熬过来了。

那一年,俺爷逮住了一只紫海,一只红胡子。“紫海一条线,红海一大片”,指的是鹌鹑颌下的毛色。这两种都是稀有品种,养好了,几亩地都不换。俺爷,用这虫儿,赢了十亩地,娶了亲,成了家!

咱们这一带,当官的、庄户主儿、土匪、闲汉、庄稼人,都爱养鹌鹑。也别说,历史上,连皇帝不是也有养斗鸡、斗蟋蟀的吗?就是个玩意儿,给这苦哈哈的日子添点彩头!

……

“现在,可不同了——”老刘话锋一转,太平盛世,养鹌鹑、护鹌鹑,不赌钱(最多赌盒烟),不逮野的,也不全是为了卖钱。人老了,晚上觉不多,养个小小虫儿,是个伴儿。大伙儿相互比比,每星期见个面,斗一斗,也是集体娱乐。咱这儿,不但男人爱养,也有妇女养鹌鹑的,还有开大车的司机,驾驶室里挂着十几个鹌鹑兜子——走过多少好城市,见过多少好码头——纯粹就是个宠物!现在斗鹌鹑,赌性淡了,玩心浓了;野性收了,人情暖了。这斗鹌鹑的老把戏,在新世道里,倒品出了新滋味。

再说,现在斗鹌鹑品种更多,是多国多地杂交的品种,体格大了,斗性更足,战斗力更强,也更好看、更吸引人了。太康的斗鹌鹑现在卖到了全国。

……

“看——老杨的溜圈儿了!”

“老李的趴盘了……”

“溜圈儿”和“趴盘”,都指鹌鹑斗输了。

室内另外一角,突然传出一阵轻松喜乐的哄笑。输赢已定,热闹未散。这圆圆的罗圈儿里,斗的是鸟,映的是人,传的是代代不绝的人间烟火气儿。


编辑:祝强    审核:韦伟    监制:王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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