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边的砖石缝隙里,几簇狗尾草倔强地探出头,微凉的露珠沾湿了我的拖鞋。转过几条弯弯绕绕的小巷,眼前豁然开朗。袁寨古民居的门楼砖缝里,小草嫩芽的青色悄悄透出,厚重大门旁的石狮身上刻满岁月的斑驳,纵然褪去了往昔的光泽,依旧在熹微的晨光里,温润地、沉静地守护着宅院,像一句被时光之手反复摩挲、浸透温情的古老箴言。
老街的早市,总比这座城提前半小时醒来。吱呀作响的三轮车碾过新铺的柏油路,车斗里水灵灵的西红柿、沾着夜露的豆角还带着泥土的清新。
驸马沟水波轻漾,温柔地揽抱着两岸新起的高楼的倒影。柳荫下,戏水的少年惊散了鱼群;岸边垂钓的老者眯着眼,浮漂猛地一沉,钓竿瞬间被拉成一道惊险的弯月。老人却不急着收线:“再遛遛,野鱼,劲儿大着呢!”堤岸斜坡上,墨绿的植被和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穿着校服的孩子们采了一把野花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水里的野鸭……
最妙的,大概是雨中的南顿故城。夯土城墙的残垣断壁在雨帘里静默矗立,长长的遗址土坡上,积水的浅洼里隐现夏商文化层的碎陶片。雨点敲打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恍惚间,竟像是与两千年前的筑城人隔空同听这雨声。身穿齐胸襦裙的少女举着手机在城墙前自拍,风灌满她的长袖,鼓胀如帆。卖烤红薯的老妇人眯眼瞧着,脸上的沟壑里嵌着细小的灰粒:“这老墙啊,从前能挡住土匪,现在可拦不住这些活蹦乱跳的娃娃喽。”
袁寨古民居对面的老商铺里,午后总飘出咿咿呀呀的豫剧唱腔。掉漆的八仙桌上,粗茶碗里积着深褐色的茶垢。听戏的老茶客们嗑着瓜子,闭眼打着拍子。窗棂外,午后的阳光正慢慢爬上高耸的马头墙——那座寨堡占地270亩,护城河静静环抱着248间青瓦覆顶的房舍,明清的建筑风骨和传统的神韵在光影里奇妙地交融、缠绕,如同历史在此处轻轻地打了一个结。
暮色初临。沙颍河畔,几只白鹭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翅膀尖儿拍碎了高楼倒影,仿佛撒下一河流动的碎金。对岸楼宇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点亮,一格一格暖黄的小窗连成片,像被谁不经意间轻轻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无声地传递着人间温暖的光亮。
广场舞的节奏混着糖画摊的甜香。老师傅的铜勺灵巧地在光滑的大理石板上滑行游走,糖丝流淌,瞬间凝固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卖艾草的老汉哼着小调:“三月三艾叶尖,项城闺女手如绵……”这婉转的调子,竟仿佛隔着千年与博物馆里那尊东汉乐师陶俑手中的陶埙,共鸣同一脉古老的旋律——这深植于古老土地的韵律,从未在人间烟火的升腾里真正喑哑。
华灯初上。我伫立在南顿故城的残垣上眺望。远处,西客站巨大的广告墙流泻着璀璨的银河;近处,古城墙四周悬挂的大红灯笼次第亮起温暖的光。
我爱你,大美项城。这份爱啊,如同珍重摩挲着梳妆匣里那枚祖传的银簪——簪头新镶嵌的淡水珍珠流转着温润光彩,而簪身,早已被几代人的体温和岁月,摩挲出幽深内敛的包浆。它记得南顿古城墙上每一道风雨剥蚀的旧痕,也欣然映照着西客站每一道流线飞驰的新光。当高速列车掠过城南那片无垠的、翻涌的金黄麦浪,当汉服少女轻盈的裙袂扫过脚下这沉默千年的厚重黄土……那一刻,我深深知晓:大美项城,早已将绵长厚重的光阴,沉淀成了一坛黏稠而芬芳的佳酿。新与旧,在这里并非更替取代,而是像藤蔓般痴缠共生,如同岸边那株老柳,新抽的柔嫩枝条与皴裂黝黑的老干,一同在风里舒展摇曳,共饮一河之水。它把每一个生活于此的人、每一个在时光交错中闪烁的新旧瞬间,都无比温柔地深深裹进了自己的血脉与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