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艺
一
我沿着村路走,转过一条胡同。
时光不偏不倚,刚刚好让我遇见一只鸡,一只土公鸡。此刻,它正好展开羽毛伸了个懒腰。旁边两只小鸭子斜着眼看它。它还想踱步回鸡窝再睡,还是抖擞精神去觅食?我不知晓,只有公鸡自己心里明了。
老弹花房的旧址(现在是一片草地)上,堆放着一堆干柴,柿树枝、荆条、槐树枝居多,码得整整齐齐,上方盖着雨布。每日里,这群鸡鸭鹅都钻到柴火堆里休息、下蛋或避雨,有时晚上也不回家。它们乐于在这里聚集。
每每看到此景,脑海中总会浮现祖母的身影。她裹着小脚,手里端着瓢,瓢里盛着谷子,步子蹒跚着走出她的篱笆围墙,到墙外撵鸡……
隔壁的杨树、桐树、桑葚树遮天蔽日,树下闲置着石磙、旧手扶。野桑麻扑扇着它的大叶,碧绿的叶片上吸足了阳光。那些阳光坠在叶面上,似乎要滚落下来。
如此角度俯瞰,仿佛,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村庄没变,故事没变,一切都没变……
然而,当初一村庄熙熙攘攘的人呢?哪儿去了?
老宅子上的桃已红透,风一吹,挂在枝头竟有些招摇。想必每天除了鸟雀享用,也落了不少。
朱红的木门日复一日地被一把大锁封着。自父亲走后,我很少走进这院子。院子里锁着往事,锁着岁月的年轻。夜晚锁着的,是月光一地。
这么多的好,锁着也好。我从不轻易走进去搅扰,怕一不留神,碰碎了全盘回忆……
绕村庄兜了一周,复回北桥。后院,母亲的葡萄架下,成串的青果一夜间又悄悄地胖了一圈。
二
灯下,读《汪曾祺文集》。
《夏天》里的“奶奶哼”其实就是老家周口的面瓜,家乡人称“面坛子”。幼时,母亲常在玉米趟子里套种。
到了收获季,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爱吃这种瓜。
那时,我观察过老太太们捧起一个瓜,坐在阴凉地儿,刨去瓜瓤,用上下牙或者上下牙龈费力地咬啃,吃着,喉咙眼里还不停地打哼哼。有讲究点的,会一边吃一边用胸前扣鼻子上系的小手巾抹嘴。这些个老太太大都没了牙,吃一个瓜要哼哼半个钟头,仿佛不哼哼出来吃这个瓜就没了灵魂。
眼下,依然是夏季,和以前的每个夏天一样,天空净蓝,蚂蚱遍地,岁月静好。只是突然发觉,已经很多很多年难得再见市面上有本地面坛子瓜出售,更听不见奶奶模样的她们一边吃一边打哼哼了……
三
黄昏,我贴着老院子的墙根儿溜达。
转弯处,二婶子种着芝麻、玉米。芝麻才漫脚脖,玉米秆却一人高了。
阳光斑斑驳驳,慢慢地洒在这些农作物的根部。
我俯下身子,聆听着大地上一些细微的响动。
风一丝丝地吹,在很久的时间里,我一个人观察着这里的一切,竟有些入了迷——
在植物的根部,土壤湿润,蚂蚱等各种小虫儿组成了一个完整有序的小世界。这方世界太过繁华,以至于我流连忘返,彻底忘掉了自身。
我看见一队蚂蚁在搬家,浩浩荡荡朝西边一个“高坡”上前进;这边,两只蟋蟀还没长成,但已经跳跃得十分厉害,眼见着跳到了玉米叶面上,眨眼工夫又寻觅不见……
芝麻棵上密密麻麻坠满了花,呈喇叭状。从四面八方飞来了蜜蜂,嗡嗡着不停歇。红色的蜻蜓在小路上绕来绕去,各样蝴蝶也赶来凑数,采了蜜,竟不知何处去。
红砖砌成的老院墙在岁月里拱了脊,被一截又一截的木头顶起。
此刻,我想静静。确乎,在墙角的植被最底层,我又看到了那些流逝的大好时光。
四
雨后,天净,风也快意。
妻子提议骑电动车带孩子们去野外转转。顺着沈岗寺向西,我们一路至白庙桥。
田地里,三五农人弯腰、低头,补种、施肥,忙忙碌碌。
鸟雀大概率是找不到吃的了,河堤岸,飞了来,来了又走,一时间,成群结队,闹闹哄哄。
时光每日竟都如此,日子每日一成不变:看流动的云、听庄稼的拔节声、瞧河里的鱼、品村庄的静……
小儿突发奇想,闹着要找竹节虫。无奈,骑车返回,去秦营小竹林玩耍。三片竹林,前前后后跑了几遍,未果。小儿颇烦躁。
我只诓骗他道,竹节虫此刻都睡觉去了,改日再来寻觅。这才罢休。
回家,车过养老院,两排阴凉的老槐树下,老头老太太们坐成排,手里摇着蒲扇,有的在闲聊,有的在打盹儿,悠闲、惬意。
妻笑着道,每次走敬老院这条道,便犹如看到了人生的下半场。
是啊 ,迟早在某一天,醒来对着镜子一看,已是须发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