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钩志

发布时间:2025-08-15 来源:周口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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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彦章

沙颍汤汤,不舍昼夜,也裹挟着不愿提起却无法遗忘的悲怆——年复一年,投水、落水、意外溺亡的悲剧,在河水的呜咽中反复上演。尤其在那些溽暑蒸腾的假期,数起乃至十数起的生命凋零,将绝望深深凿进亲人的肺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岸边呼号撕裂长空,闻者心碎。消防人员竭尽所能,那深阔如海的河床仍沉默如谜,吞噬着最后的希望。彼时,谙熟水性、会使用滚钩捕鱼的渔民,成了他们最后的托付。在水下成像技术尚未普及的年月里,那沾满鱼腥的古老铁钩,竟成了连接阴阳最高效的锚爪。为铭记这段尘封的河殇,我寻访了其中一位“摆渡人”。

滚钩之形制,拙作《滚钩响铃》已有详述。简言之,此乃渔民猎取深水之鱼的利器,一绳为纲(渔人称为“钩梁子”),可缀百千乃至万枚利齿。非常之时,这布于水底的铁蒺藜,竟成了寻觅沉尸的“神兵”,其效卓然,无出其右。

渔民老马,以滚钩捞人,名震周口。二十余载间,消防人员通讯录里必有他的电话号码,他成为这水上无常岁月里不穿制服的“编外”救捞员。

记忆中的首次打捞,是在周口大闸过船闸未建时。闸西,南岸,一位体胖的中年男子,酒后泅渡北岸。距岸20米,省水利水电学校对面水域,力竭沉没。桥上两岸,观者如堵,一片哗然;消防橡皮筏往复搜寻,竹竿探至日暮,苦寻无果。老马被请来,又邀得三位帮手:造船的、撑船的、下钩的。于沉水处东西向布下30米滚钩,两人各执一端,如犁耙般自南向北缓缓梳理;一钩沉下,一钩提起,仅此一合,便告功成。

岸边悬着的心轰然坠地,庆幸的私语汇成低沉的声浪。

老马言道,酷暑七八月,水温高,人溺亡,几个时辰内尸身尚安,待一日一夜,浮力自生,肿胀之躯便会浮出水面。

“那胖子,只穿裤衩,一米八几,怕有二百斤,仗着浮力才拖到岸边。”

“身上挂了几个钩?”

“三四个吧,裤头上、身上都有。哪怕挂上一个,也如铁锚定船,挣脱不得。”

“身上有伤吗?”

“没有。钩刃极利,皮上不见创口,也无血痕。”

寻常船民渔夫,多避讳捞尸,嫌晦气,心亦怵。依循旧例,事主事后须备鞭炮数挂,绕船及捞人者噼啪燃放,以驱邪祟。

“其实,放不放那炮仗,我真不在意!”马师傅摆摆手,神情淡然。

他道,凡死水静潭,溺者必困于事发水域周遭。须切记:酒入愁肠,莫近沧浪;水性再好,亦是虚妄。

前些年,武盛大桥西侧,又一位中年人,同样酒酣下水,同样魂断碧波。

周口大道桥下旧橡皮闸(今已拆)东,曾一次殁了四个少年,都是中学生,中有亲兄弟一双。自北岸深沟滑落,暗流微动,消防束手。老马与伙计携钩而至,在事发地向东三十米处,逐一打捞出水。

于此,警醒世人:沙颍两岸,近中流处,多有深沟暗伏,深达八九米、十来米,老者谓之“砂姜沟”。枯水兴工时,水面看似平浅,然其下杀机骤现,由浅及深,一步踏空便是深渊。更有桥墩周遭鱼鳖虾蟹掏空形成的“瓮形潭”,口窄腹深,旋涡暗生,纵是浪里白条,亦难逃其噬。亦有“屋檐岸”,岸基早被掏空,若贸然扎入,撞上石壁,晕厥水底,呼吸断绝,最是凶险。故老话“远怕水,近怕鬼”,绝非虚言。不识水性,切莫涉险。即便谙熟水性,也当穿上救生衣,须知这汤汤流水,容得下万千生灵,也容得下转瞬的意外。

某年正月初六,商水汾河一桥,面包车酒驾撞栏,坠入深河。五人中二人获救,三人沉溺。水深三四米,当时独剩一人,遍寻无踪。老马应邀前往。初至,见水草茂密如网,滚钩难下,只得折返。翌日晨,携四只鱼鹰复来。至出事点,老马以捞鱼之长竿舀兜探水,鱼鹰会意,以为有鱼,迅疾入水。然顷刻间,如遇鬼魅,惊惶跃出,拼命向外挣扎,复又惊魂未定回望深水,探头探脑,旋即再次浮起,似向主人告警:水下非鱼!老马心领神会,清障布钩,尸身应钩而出。

此乃老马唯一一次隔夜方成的捞尸。

老马与渔民老郭皆言,水下巨鱼,鱼鹰无畏,唯遇沉尸,则惊怖逡巡,不敢近前,须主人抚慰良久,方复常态。“人死如虎,虎死如土”,鹰眼所见,岂是虚妄?那是对生命消逝最原始的敬畏。

老马忆道,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是十余年前,在太康县符草楼镇。暑假里,四个十六七岁的高中生,殁于一处百亩窑坑。水深十数米,岸壁陡立如削。县长、副县长亲临督阵,誓言:“不惜代价,必须打捞出水!”老马夫妇与另外两位伙伴共四人,驱车星夜驰援,装筏挑灯,沿陡壁深水布钩,东西十米反复搜寻,终将四少年托出。时已凌晨两点,归家接近四点。县长严令当地:“打捞之资,分文不得短少!”酬劳二万四千元,如数奉上。

老马所捞,年最长者,乃其同行——一位年逾花甲的沈丘渔人。其驾舟于沈丘大闸西宽阔水面布网,恰逢巨型货船驶过,浪覆小舟。老人懵懂,亦不识水性,沉入中流。待老马一行星夜赶至,先捞沉舟,后寻老翁。尸身出水,又是凌晨两点。

如是经年,老马足迹遍及周口诸县区,数十沉没之躯,经他之手得以归岸。及至“蓝天救援”等社会力量兴起,消防水下探测日精,老马才悄然隐退。“平心而论,滚钩捞人,百发百中,比潜水摸索更显精准。”老马说。

河水汤汤,永无休止。如今,沉钩已歇,然那些被铁钩从幽暗水底钩起的故事,连同岸边那撕心裂肺的哭号与最终片刻的安宁,都沉入了沙颍河的记忆深处。它提醒生者: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审慎,是横渡命运之河时,唯一能穿在身上的无形救生衣。滚钩捞起的是冰冷的躯体,而真正需要被时时打捞的,是我们对无常世事那刻骨铭心的警醒。

编辑:田青叶    审核:韦伟    监制:王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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