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
寒冷的北风吹得雪花四处飞扬,我和几个同学来到一个偏僻的乡村,站在一片空旷的田野上。这个地方原来有一所高中,20世纪80年代,因为学生高考成绩突出曾辉煌一时,吸引方圆百里的学子前来求学。
我们走到附近一个河塘边。苍松翠柏间有一座坟茔,坟茔上一株株野百合已经枯萎,风吹得枯叶窸窣作响,陈伟星老师已经长眠在这里三十多个春秋。还记得他下葬的那天,寒风呼啸,阴云低垂,全校几百名师生和附近村庄的乡亲们泪洒坟前,久久不愿离去。当时的情景仿佛仍在眼前,我们不禁热泪盈眶,问一声:陈老师,你还好吗?没有回答,只有松柏的枝叶在风中悲鸣。
我曾在这所乡村高中就读。高二时,我们班来了一位历史老师,叫陈伟星,身材不高,衣着朴素,脸色黝黑,戴着一副眼镜。他授课时总是习惯挥动手臂,甩动的衣袖荡得粉笔尘末四起,一节课下来,身上像披了一层霜。他对所讲内容了然于胸,不看讲稿就能熟练地把复杂的历史事件串联起来,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与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交织,听得我们欲罢不能。陈老师的一些行为也会成为我们饭后的谈资。比如吃饭,他在学生大食堂里吃,不在小食堂吃——小食堂是专供教职工的,蒸的是白面馍,顿顿有肉菜,当然花销也大得多;大食堂供应的是杂面馍,基本上都是素菜,相对便宜。我们很好奇,陈老师是吃商品粮的,一个月有29斤白面,有工资,为什么还这样节俭呢?
陈老师授课有特点,总是在讲课前对上一节课的内容进行提问。因为摸底考试我的成绩突出,每次提问自然少不了让我回答。由于担心回答不上来,我对历史这门课就很上心,晚上睡觉时还想着那些历史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时间一长,历史课本上的重要知识点我都能背下来。
有一天下午下课后,我拿着课本到校外阅读。学校附近的河塘很大,碧绿的水面荡着清波,粉红色的荷花争奇斗艳,野鸭在杂草丛生处扎着猛子捕食,小鱼则不停地跳出水面躲避追捕,一群孩子在水中嬉戏。我在河塘一圈边走边背诵课文,正巧碰到陈老师。他说这里环境不错,是课外学习的好去处。我不善言辞,木讷地点点头。他对我说,咱们边走边谈,说说心里话吧。“你看,人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放到历史的大环境下,都是小事,都要释怀。就像我,50年代的大学生,工作不久遭受了不公正待遇,恋人离我而去。我在乡下每天干着繁重的农活,晚上收工回到家已是浑身疲惫,但还坚持读书,因为书能给我知识、给我自信、给我乐趣,所以尽管那段日子过得艰难,我也挺过来了。后来,我来到学校教书,物质条件好了,可仍然怀念乡村的生活,那里善良的百姓、淳朴的民风让我终生难忘。我虽然受了生活上的苦,却拥有了精神上的甜。”他话题一转,“听说你家生活困难,你一天只吃两顿饭,这怎么能行?你现在是学知识的时候,更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又得学到10点钟,没有足够的营养,身体怎么受得了?我买了一些饭票,你拿去用吧!”陈老师说着,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饭票塞给我。我坚决不要。推搡之间,饭票散落一地,我羞愧得跑回学校。
几天后,上历史课时,我在课桌的抽屉里又看到了那些饭票,有百张之多,我知道这得花费陈老师大半个月的工资。我激动得身体颤抖。陈老师在上边讲课,我眼里噙着泪水,不敢看他。后来实在抑制不住心中涌起的感激之情,我捂住脸趴在桌上,任泪水扑簌而下。一些同学扭头看我,但陈老师依然不动声色地讲课。我知道,他是在帮我掩饰尴尬。后来我才知道,班里几个家境贫寒的学生都收到过他的饭票。
其实陈老师生活也不容易,他弟弟有先天性疾病,在家务农。陈老师省吃俭用在老家给弟弟盖了新房,还帮助他成了家。
我们几个学生决定做陈老师的工作,劝他买几件新衣服,再买一辆自行车,赶快找个对象结婚,生活上可以互相照顾。
陈老师知道了我们的心意,尴尬地笑了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咳了几声,说:“让你们操心了。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可爱情这个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勉强不得!”
不久,陈老师就出事了。
那时我已经念高三。一个星期天上午,凛冽的北风吹个不停,鹅绒般的雪花漫天飞舞,大地银装素裹。天气越来越冷,多年没有结冰的河塘上了冻。在这样的天气下,陈老师依然去河塘边漫步,这是他的习惯,他喜欢在散步时思考问题。就在这时,邻村的几个孩子下到河塘里,他们在冰面上滑行。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引起了陈老师的注意,他吼叫着提醒孩子们赶快离开那危险的地方,因为河塘中间地带冰层较薄,在冰面上玩耍很危险。但为时已晚,只听“咔嚓”一声,冰层破裂,一个小男孩掉进了冰窟窿。其他孩子吓得四散而逃,慌乱中,又有一个小女孩掉进了冰冷的水里。
陈老师沿着河塘岸边拼命向落水孩子跑去,摔了一跤又一跤。他未来得及脱下棉衣就跳进冰冷的水里,先救出离岸较近的那个女孩,又撞破冰块向河塘深处游去。他的棉衣浸透了水,每向前游一米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他潜下水,用尽全力把小男孩托举到冰上,而他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浮出水面……
我痴痴地站在坟茔前,泪眼中的野百合支离破碎,没有被吹倒的茎叶上,覆着洁白的雪花,晶莹剔透。我俯身拔下一棵,见深埋土里的下半部依然是青绿的,有多处芽点。它正积蓄力量,待来年春风吹来、万物复苏时,就会破土而出,开出一朵朵洁白如雪的花,犹如陈老师当年在讲台上挥着的沾满粉末的衣袖。
陈老师从未离去,他的学生、他救下的孩子,就像野百合,根系深扎在冻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