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升
我这一辈子最喜欢吃的水果是杏,每次吃杏的时候就会想起三奶奶。
广袤无垠的豫东平原经历了冬季的漫长、寒冷,到了春天,百花齐放,杏花是最先开放的。“桃花开杏花败,石榴开花割小麦。”这是当地的农谚。
我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时候农村人的生活还是十分贫穷困苦的,地里种什么吃什么,树上结什么吃什么。麦穗泛黄的时候,杏成熟了,所以我们老家把杏叫“麦黄杏”。
三奶奶家有棵大杏树,足有小孩一抱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三奶奶也说不清这杏树是哪年栽的,只知道当年黄水泛滥的时候也没有把树冲倒。三奶奶说这棵树的根比树冠还大,树根扎到地心里去了,不但不会倒,还能得到大地充足的养分,所以年年枝叶繁茂,结的果子特别多、特别大、特别甜。
大杏树从开花就被三奶奶特别关照。她每年春天都会在树的周围刨六个两尺深的坑,往坑里一筐一筐埋沤好的鸡粪、羊粪。问她为什么刨六个坑而不是五个或者七个,三奶奶一边用手比画出六,一边笑着说:“傻孩子,连这都不懂啊?六六大顺呀!”
三奶奶说大杏树太累了,每年开那么多的花、结那么多的果,每年卖杏的钱,能供她一家人吃盐灌醋,够买洋油洋火。大杏树在三奶奶眼中是大功臣,必须对它好。
大杏树花期一周左右,授粉之后花便败了,小风一吹,纷纷扬扬飘落一地。三奶奶不让扫,她说好看,还说花瓣化泥入土,根吸了花泥的营养,结出的杏更甜。
三奶奶家的杏真的特别甜。春天在农村比较难熬,青黄不接,靠挖野菜吃榆树叶勉强充饥,人人面黄肌瘦一脸菜色。庄稼人都盼麦穗泛黄,三奶奶更盼麦穗泛黄。麦黄杏子熟,三奶奶就可以摘了杏到集上去卖,换成鸡蛋换成钱。三奶奶家的杏在附近是有名的,个儿大香甜,卖得特别快。每当很多人把三奶奶围起来抢着买杏又连连夸赞好吃的时候,三奶奶便笑得满脸开花。
我小时候和三奶奶一样关注大杏树。当春天到来,其他树木主色调还是灰色的时候,大杏树的花给刚从冬季醒来的村子带来一片亮色。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既喜欢大杏树开花,也喜欢看春风吹过花瓣飘落,粉中带白、素雅如雪。虽然我是男孩子,但也和女孩子一样喜欢跑到杏树下感受花落,特别是花瓣恰好落在头上或肩上时,心里美滋滋的。
我一直关注大杏树的细微变化,杏花落地之后,叶子颜色由嫩绿逐渐变深,果实也慢慢长大。每当杏子变黄的时候,我和三奶奶的心情就不太一样了。三奶奶特别怕杏熟的时候刮风下雨,因为枝条的摇晃会抖落一地杏子,杏子摔伤,就无法卖钱了,只能自己吃。她家吃不完会给街坊四邻各家送几个,让小孩尝尝。我特别期盼风大点儿,多刮下来些,三奶奶会多送几个。
三奶奶的儿子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了,三奶奶和儿媳妇都不能爬树摘杏,她有两个孙女也不会爬树,上树摘杏子总是请我帮忙。我小时候比较猴气,爬树有一套绝活,但是三奶奶家的杏树太粗了,又高,爬的时候抱不住树干,只能靠手劲儿和脚力,每次上下一回都会把肚皮磨红磨疼。
每天傍晚摘两篮子杏,第二天一早三奶奶赶集卖掉。好几天我都是这样爬上爬下,肚皮磨红了磨肿了,就为了吃三奶奶奖励的三颗杏。三奶奶好像只认识三个数,从来不多给,还会为她的小气吝啬加套说辞:“两个少、一个单,只有三个万万年。少吃多甜,吃多心酸。”
三奶奶眼神不好,又是小脚,下雨路滑便不敢出门。她家宅子大,大杏树离堂屋偏远,但离我家比较近,每当刮风下雨杏子落地的时候,我都能看见。落地十几个的时候,我就会光着膀子冒着风雨冲到树下捡杏。三奶奶有时候看不见,我就多捡点儿,有时候三奶奶看见了,就会用拐杖敲门框,大声喊:“谁家的龟孙儿,偷俺的杏!”她只是喊并不出来追,我就少捡几个赶紧跑。这样的事每年都会发生,三奶奶可能没有认出我,从没找我父母告过状。
为了那口甜甜的麦黄杏,风里雨里,我跟三奶奶斗了好多年。
三奶奶的命很苦,从嫁给三爷爷起就不受待见。三爷爷年纪轻轻重病离世,只给三奶奶留下一个儿子。三奶奶身单力薄心性高,争强好斗不服软。她起早贪黑干活,含辛茹苦熬到了新中国成立,盖了房子分了地,给儿子娶了媳妇。抗美援朝的时候,儿子去当志愿军,要到朝鲜打仗保家卫国,三奶奶拦也拦不住。要命的是,这根独苗在朝鲜松骨岭战斗中英勇牺牲了。老年丧子的三奶奶和儿媳妇共同撑起这个家。除了政府给的抚恤金,三奶奶一家唯一的指望就是那棵大杏树了。
我参军离家的时候,专门去跟三奶奶告别。三奶奶哭了,拉住我的手说:“孙儿呀,你叔都死战场上了,你咋又去当兵哩?咱不去不行吗?”三奶奶拉着我的那双手在抖。我安慰三奶奶,说我不是去打仗,是去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学习本领。三奶奶半信半疑地止住了眼泪,送我到村头的时候,悄悄对我说:“等麦黄的时候你跟长官告个假,回来吃杏,我给你多留点儿,拿回去给你的战友,让他们都尝尝三奶奶的麦黄杏甜不甜。”
我参军的第二年,母亲在麦子即将成熟的时候到部队看我,带来了三奶奶精心挑选的一小篮麦黄杏,有几十个。母亲说:“三奶奶家的杏熟了,她一个劲儿催我来部队给你送点儿。三奶奶跟你真亲,我说不要,她跟我急了,说不是给我的,是给她孙儿的。还说你打小就喜欢吃她家的麦黄杏,每年杏熟的时候,刮风下雨就跑树底下捡。她怕你被雨淋了冻着,怕你吃多伤身,又怕你面子浅,所以光吆喝不去追,光骂龟孙儿,就是不提你的名字,她说,‘提名字不就是骂我自己吗,他是俺孙儿呀’。”
我参军的第三年有了探亲假,赶在麦穗泛黄的时候回乡探亲,特意给三奶奶买了一副老花镜和一根杏木拐杖。到家之后我说去看看三奶奶,母亲说:“去年冬天特别冷,你三奶奶年龄大了,没有熬过去,腊月二十八去世了,大年三十下的葬。”
母亲说:“大杏树也神了,二月里开了一树繁花,花落的时候树就死了,乡亲们都说大杏树是去找你三奶奶了!”
我跟着母亲到了村子西南地。三奶奶的新坟上开着几朵淡淡的叫不上名字的小花。我把老花镜和拐杖埋在新坟旁,在坟堆前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