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
我爱吃梅豆角,全家人都知道。夏末秋初时节逛菜市场,都要买一些梅豆角回来,因为它是季节性蔬菜,错过了要再等一年。
很享受蹲在卖菜老人的地摊前挑拣的时光。编织袋上堆着的梅豆角,青紫相间,沾着晨露,如同老家墙头上垂挂的那些。我细细挑拣着,装进袋子时窸窣作响,仿佛听见了故乡的风声。
提着一袋子菜一进家门,八岁的儿子就扑到跟前,小手扒拉着塑料袋,脆生生地说:“我就知道爸爸会买梅豆角!”语气里透着笃定,像我在他这般年纪时、守着灶台等娘端出焯水梅豆角的模样。爱人从厨房走出来,笑着接过袋子:“你这梅豆角是吃不厌烦了,冰箱里就没断过。”我嘿嘿一笑——他们早把我这点“执念”摸得透透的。可只有我知道,这梅豆角里裹着的,不单单是喜欢,是一咬就冒出来的旧时光,是一想就暖到心头的家乡味。
留在脑海里最深的记忆,是豫东老家院墙上那片疯长的绿。春末夏初,娘在墙根挖一溜小坑,撒上梅豆角的种子。没几天,嫩芽就顶着豆瓣钻出来,顺着竹竿往上爬,绕着墙头的砖块蔓延,转眼就织出一片浓荫。梅豆角的花——紫花的艳、白花的素,藏在绿叶间,像星星落在绿毯上,偶尔伸手碰一碰花瓣,软得像妈妈纳鞋底的棉布。等花谢了,一串串荚果就冒出来,有的青得发亮,有的紫得透润。娘摘豆角时,我总跟在后面跑,伸手够那些矮处的,攥在手里舍不得放下,直到娘笑着说:“够啦够啦,再摘就吃不完啦。”
记忆中,梅豆角的味道令我难忘,那时候的夏天,饭桌上总少不了它。娘择菜时“掐头去尾”的动作干脆利落,指甲掐断梅豆角的瞬间,能听见清脆的声响。要是凉拌,就在锅中烧开水,加入几滴食用油,把梅豆角焯水,切细丝,撒上盐,倒点醋,放入糖,浇蒜泥,淋香油,拌匀装盘,一口下去,清爽里带着特殊的豆腥味儿。要是炒着吃,起锅烧油,切几段辣椒,抓几粒花椒,放热油里一炝,“刺啦”一声响,再加入葱、姜、蒜爆香,梅豆角切块或丝在锅里翻炒,加入小磨香油调味,淋少许锅边醋,还未出锅就已香飘满院。要是爹赶集买了猪肉,娘就会做梅豆角青红椒炒肉浇头,拌捞面条,香辣过瘾。要是梅豆角结得多,娘就会趁着晴天晒干豆角。她把梅豆角焯水后摊在竹筛上,阳光晒得原本青绿的豆角渐变成深褐色,风一吹,满院子都是淡淡的香味。等北风卷起落叶,窗外雪花飘飞,干梅豆角就成了大锅菜的魂。娘煮大锅菜时,抓一把干梅豆角泡软了放进锅里,和粉条、豆腐、五花肉同炖。吸饱了汤汁的干梅豆角重新鼓胀,咬一口,那股子鲜劲儿,是阳光的味道,是夏天的余温,是冬天里最难得的滋味。
今年中秋假期,生活的城市阴雨连绵,空气里潮乎乎的。窗户上蒙着一层薄雾,像娘当年晒梅豆角时,清晨院子里笼着的轻烟。那时的村庄,家家墙头都攀着梅豆角的藤蔓,白的、紫的小花藏在绿叶间,与丝瓜的黄花相映成趣。如今身在城市的楼宇间,这些记忆竟成了慰藉——每当我择梅豆角时,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开满豆角花的院落。傍晚,我坐在餐桌旁择梅豆角,儿子凑过来,仰着头问:“爸爸,这个怎么择呀?”我握着他的小手,教他“先掐尖儿,再顺着纹路拉,像给娃娃脱衣裳”。他学得认真,眉头皱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梅豆角,偶尔成功撕下一根完整的筋丝,便欢喜地举给我看。这场景让我恍然——多年前,娘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把生活的智慧悄悄传递。孩子不知道,他手里的梅豆角里,藏着我儿时的夏天,藏着老家的墙头,藏着我对娘的牵挂。或许,将来儿子未必像我这般钟爱梅豆角,但当他某天在异乡的菜市场看见这些或青或紫的梅豆角,可能会想起这个雨雾中秋,想起父亲教他择菜时掌心的温度,想起那些关于老家庭院的故事,就像梅豆角的种子,落在墙角,春天自会发芽——有些爱,原是要这样一代一代,慢慢种进日子里的。
雨还在下,晚饭时间到了,爱人把饭菜端上桌。儿子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笑着说:“爸爸,这个梅豆角真好吃!”爱人说:“这里有小宝的劳动成果,当然好吃啊!”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我想,所谓幸福,大抵就是这样吧——有爱吃的菜,有牵挂的人,有能代代相传的念想,有值得传承的美好。而那不起眼的梅豆角,就像一根细细的筋丝,一头牵着我的过去,一头连着孩子的未来,把故乡的风、城市的雨、亲情的暖、家庭的甜,都织进了寻常的日子,绵长安稳,岁岁年年,都不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