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剑星
中原腹地,沙颍奔流,周口这片古老的土地,承载着华夏文明的厚重与陈楚文化的沧桑。追溯《尚书》中《五子之歌》的忧患之初啼,经《诗经·陈风》的婉转吟唱,至于“建安风骨”中应氏兄弟的慷慨悲凉之声、魏晋六朝谢氏家族的玄风流契之辞、大唐过客的隆隆车马、大宋士大夫的樽酒游乐,直至近代朱寯瀛、张伯驹、袁克文等人的风雅瑰丽,周口的诗词长卷穿越三千年时光,以其独特的地域气韵与人文积淀,勾勒出一幅波澜壮阔的诗意图谱。这是一幅“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的《陈风图》大轴,也是为老子《道德经》所作的最有诗意的注释,更是三川之水镌刻在时光里的浩浩水汽。
陈风古韵与地域文化的奠基
《五子之歌》出自《尚书·夏书》,以朴素的语言道出了“民为邦本”的永恒智慧。这组诗以诗为讽劝的现实性和文学性,可为后来现实主义诗歌的滥觞,更可以视作周口文化的源头。
《诗经》十五国风,《陈风》十首独树一帜。其魅力不仅在于艺术成就,更在于其作为地域文化基因的奠基作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衡门》),诗人以陈地特有的简朴意象,勾勒出安贫乐道的精神图景。其审美特质,如朱熹所言,“陈风民俗淫奔,好巫觋歌舞”。《宛丘》“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那巫舞不息的炽热场景,正是陈地“尚巫重祀”民风的生动投射。这种对生命本真激情的礼赞,为后世的周口文学注入了一股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陈风》奠定了周口诗词三大基石:一是对现实生活的深切观照与朴素表达,以诗为刺的委婉深刻的讽喻作用(如《株林》《墓门》);二是对地域风物与民俗的自觉书写,地理性坐标的反复突出,这也直接影响了今天“周口作家群”的创作主旨(如《泽陂》《宛丘》);三是古典浪漫诗意的启蒙,人性舒展美学的表达,这一点对于周口文化浪漫且深情的表达尤为关键(如《月出》《东门之枌》)。它们如不竭的源泉,滋养着后世周口文人的创作灵感。
名门士族的累世传承
东晋南渡之后,南朝士族,以陈郡阳夏(今太康)谢氏家族为代表的文化世家绵延数百年,将周口诗词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
谢氏家族的诗歌成就,是周口地域文化与时代精神共同孕育的硕果。一方面,汝颍流域深厚的儒学积淀与清谈玄风,为士族精英提供了丰沃的思想土壤。另一方面,家族内部浓厚的文化氛围与精英文脉的累世传承,如谢安对子侄辈“雅道相传”的悉心引导,使得文学创作成为家族身份与修养的重要标志。谢氏家族的诗风或蕴藉从容(谢安),或清雅玄远(谢万),或开风气之先(谢灵运、谢朓),整体上呈现出清朗俊逸、寄兴高远的“名士风流”,极大地丰富了周口诗词的美学维度与精神海拔。
过境名家的笔墨风华
唐代诗歌星空璀璨,行经周口的诗人如张九龄、李白、张继、李商隐等,虽非生于斯,却以其生花妙笔,为周口人文注入了不朽的诗意。
李白与陈地颇有渊源,曾三次莅临陈州。特别是大唐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文艺青年李白从扬州而来,买船北上,特意来到陈州,拜谒陈州刺史李邕,留下了名篇《上李邕》,又留下《送侯十一》《颍阳别元丹丘之淮阳》。李商隐的《淮阳路》“断雁高仍急,寒溪晓更清”,将荒村野水之景承载了沉郁的羁旅愁思。李密的《淮阳感秋》“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张九龄的《旅宿淮阳亭口号》“暗草霜华发,空亭雁影过”,张继的《晚次淮阳》“月明潮渐近,露湿雁初还”,都尽显羁旅之愁思、唐诗之气象。
这些过境名家的独特贡献在于他们以卓越的诗歌艺术,将周口的地理坐标和自然意象提炼、升华,赋予其深刻的情感内涵与文化象征意义,使其超越了地域限制,融入诗歌的经典意象。他们的书写,是外部视角对周口之美的发现与重塑,极大地提升了周口在中国文学版图中的声誉,使得唐诗的气象和本土的文化进行了交融和升华。
大宋士大夫的“陈州圈”
北宋之际,陈州作为京畿的南门,地理位置尤为重要,特别是以蔡河为主的水路,更是出入京城的必经之路。陈州知州多为朝廷重要官员,如张咏、晏殊、范仲淹、狄青等。正因为地理位置和政治中心的关系,陈州文化圈在宋代尤为繁荣,士大夫诗酒文章、笔墨丹青,多有佳作传世。
苏轼数次途经陈州,有70余首诗词谈及陈州。他与弟子张耒酬唱甚密,与陈州本土文化界渊源颇深,如张方平、李宗易等。其《次韵子由柳湖感物》“惟有柳湖万株柳,清阴与子共朝昏”,状物抒情,何其切切!苏辙在陈州三年,与陈州的关系自不待言。张耒长期寓居陈州,其诗集名曰《宛丘集》,其《谒太昊祠》云“千里垂精帝道尊,神祠近正国西门。风摇广殿松杉老,雨入修廊羽卫昏。日落狐狸号草莽,年丰父老荐鸡豚。旧游零落今谁在,尘壁苍茫字半存”,充满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其他如刘颁、刘敞、宋祁、向子諲等重臣名士,皆曾卜居于陈州,多有佳作,如向子諲词《虞美人》,其小序云“与赵正之宛丘执别,俯仰十有余年。匆谩相逢,又尔语别,作是词以送之”。
宋代周口诗词的特点在于“交融”。一方面,是苏、张这样的文坛领袖与地方文人的深度互动,促进了文学思想的碰撞与传播。另一方面,张耒作为“本土关联者”,其创作标志着周口地域文化对外来大家影响的消化与沉淀。他的诗风平易自然,关注民生疾苦(如《劳歌》),既承袭了《陈风》的现实主义精神,也融入了宋代诗歌的理趣与日常。
明清名家及张伯驹的故土情结
元明以降,虽然有很多名家侨居、经过周口,但多行色匆匆,代表人物以明代“前七子”的李梦阳为主。李梦阳(1473年~1530年)作为明代中叶最有影响力的诗文大家之一、“前七子”的领袖人物,高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大旗,力倡复古之风,影响巨大,名重天下,俨然成为明代中期文坛的执牛耳者。《明史》载其“皆卑视一世,而梦阳尤甚……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七言律自杜甫以后,善用顿挫倒插之法,唯梦阳一人”,可见其文学成就之一斑。李梦阳祖籍扶沟,晚年长居开封,因为两地距离不远,多次回到扶沟,以扶沟人自居,留下诗文多篇,如《饮张氏芳园会诸君子》《再游张氏园》《寓扶亭》等名篇。李梦阳写的《上梁文》称赞扶沟“里仁为美,昼锦称荣。伊兹礼乐之区,是我桑梓之域。廿年登路,慨南北东西;百载还乡,赖鬼神天地”,更见其殷殷乡情,为周口诗词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清代,词坛巨匠陈维崧长期侨居商丘,多次来周口游历,留下词坛佳作多篇,如《念奴娇·送钮书城之任项城》《念奴娇·用前韵酬鹿邑张子武》《沁园春·客陈州使院花朝作》等。
近代以来,风云激荡,周口诗词在张伯驹身上焕发出新的光彩。这位项城籍文化巨匠的词作深得周邦彦、姜夔精髓,典雅精工,能为婉约,能为豪放,高处在宋人之间,与姜夔、东坡不遑多让。著名学者寓真先生评价说:“张伯驹的文化贡献第一是词学,第二才是文物鉴赏。”张伯驹的诗词作品如《丛碧词》《春游词》《秦游词》《雾中词》《无名词》《续断词》《氍毹纪梦诗》《氍毹纪梦诗注》《洪宪纪事诗注》《乱弹音韵辑要》等,不仅代表了周口文学的成就,也代表了近现代诗词的成就。
张伯驹与其父张镇芳眷恋故土,诗词之中多言乡情之惆怅,如张镇芳的《端午思乡》“计日村村将打麦,风吹万顷想云黄”,《自嘲》中“南望乡云归浩劫,无家何处饮廉泉”等诗句,最见作者衷肠。张伯驹的诗词创作,也是以宦游者的身份道及乡愁之殷切,如其诗云“根本计疏固梓桑,大风歌竟不还乡。国贤尽节延年死,猛士无人守四方”“乡号重瞳旧比邻,红梅共画痛姻亲。兴亡闯尽垂垂老,我亦新华梦里人”,特别是他著名的联句“地属魏吴分两翼,乡因舜羽号重瞳”,以此来为老家项城作论,并让著名篆刻家陈半丁特意治“重瞳乡人”一印,以为不忘故土之意,并在诗后自注云:“项城为项羽先世封地,城东尚有项羽城。其地又旧属陈州府,为舜都地。太史公《项羽本纪》云,‘舜重瞳子,羽亦重瞳子’。故余有印曰‘重瞳乡人’。”他毕生致力于抢救流散的国宝,守护的不仅是文物,更是中华文化命脉,其精神内核与陈地先贤重视文脉传承的特质遥相呼应。张伯驹以其卓越的创作与文化担当,为周口诗词谱写了厚重的现代华章。
土地与诗心的永恒对话
纵观周口三千年诗词长河,两条主线清晰可辨:深扎沃土的本土力量与辉映山河的过境星光。前者如应玚兄弟的汉魏风骨、谢氏家族的魏晋风流、张耒的宋韵陈情、李梦阳的复古高歌、张伯驹的近代绝响,他们或祖籍于此,或生于斯长于斯,或归根于此,其创作饱含对这片土地的深刻体认与文化基因的自觉传承。后者如李白的淮阳浩叹、李商隐的淮阳羁愁、苏轼的柳湖哲思,他们以行者的敏锐目光捕捉周口意象,将其点化为承载普世情感的文学符号。
周口诗词的独特魅力,根源于这片土地深厚的历史积淀与独特的文化气质——陈风古韵中的率真炽热与巫觋之风,塑造了其浪漫而贴近生命的底色;汝颍流域的儒学传统与清谈玄风,赋予了士人高远的精神追求;沙颍河水的滋养与平原的坦荡,则孕育了兼容并蓄的胸襟。正是这方水土的独特禀赋,不断吸引、滋养、重塑着历代诗人的心灵,催生出风格各异却同样动人的篇章。
今日的周口,沙颍河水依然奔流不息,太昊伏羲陵的古柏苍松与弦歌台的琴音仍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周口作家群”井喷式的创作,在全国脱颖而出,成为周口特色的文化品牌。周口优秀的古典诗人如孟庆武、张华中、瘦丁、露白、王东、曾广彬、胡剑波等,继承陈风的文化血脉,吟咏不辍。回望这跨越千年的诗词长卷,我们听到的不仅是陈风古韵的悠扬、魏晋名士的高咏、唐宋大家的绝唱、近代大家的慷慨,更是中原腹地文脉在时间长河中的深沉回响。这些散落在沙颍河两岸的珠玉之篇,是周口最珍贵的文化名片,不仅属于历史,更应成为滋养当代、启迪未来的精神源泉。守护这份遗产,倾听这片土地上的永恒歌吟,便是守护我们周口人生生不息的文化之根与创造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