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仲阳
晨光初露时,太昊伏羲陵的琉璃瓦脊上浮动着淡金色的雾霭。陵前那方墓碑默立如哲人,石纹里沁着三千年祭祀的烟痕。忽然,一只白鹭从龙湖的方向振翅而起,翅膀掠过蔡河水面,将我的目光引向粼粼波光深处——那里荷叶田田,新筑的赏荷栈道如工笔线描般浮于碧波之上,连接着远古的图腾与此刻的晨景。
水色天光里的城池
龙湖之水,是淮阳的血脉。古称“彼泽之陂”的这片水域环抱着古城,形成“湖中有城,城中有湖”的奇观。漫步湖畔,垂柳蘸水书写千年诗行。初春可见“春江水暖鸭先知”的生机,仲夏则入“莲叶何田田”的画卷,深秋蒹葭苍苍如《诗经》遗韵,隆冬冰封湖面则如巨砚磨洗着北国寒云。
几千年的光阴在湖面聚散浮沉,将伏羲遇白龟的画卦台、孔子绝粮的弦歌台、苏辙读书台浸润成文化胎记。游船划过水面,惊起白鹭数点,恍然觉得这不是普通湖泊,而是一座历史文化的宫殿,每一道波纹都在翻动文明的册页。
龙图腾诞生的地方
太昊伏羲陵统天殿内,伏羲圣像巍然——头生双角,腰系虎皮,赤足托举八卦,恰是华夏文明破晓时刻的造型。
《左传》载:“大皥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伏羲氏融合各部族图腾,取马首、鹿角、蛇身、鱼鳞、鹰爪,创造了贯通古今的精神符号。殿内侍立的飞龙朱襄、潜龙昊英等官员雕像,凝固了“以龙纪官”的远古政治智慧。
午朝门壁墙上,明代雕刻的龙形虽被岁月剥蚀,仍见鳞甲翕张的威仪。穿行于先天门、太极门的甬道,柱石盘龙在光影间游动,让人顿悟:中华民族“龙的传人”身份烙印,原是自淮阳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
褶皱里的文脉幽光
淮阳的街巷像一部摊开的线装书,行走其中不经意间就会与历史人物相遇:失意的苏轼兄弟行吟泽畔,包拯放粮的足迹印在龙湖堤岸……蔡河浅流从城北蜿蜒而过,卵石缝中飘摇的水草如仕女青丝。相传伏羲正是在此遇见白龟而悟八卦,河底细沙至今沉淀着智慧之光。
行至弦歌台,落日熔金时似有琴声破空而来——那是孔子陈蔡绝粮之际,在困厄中弦歌不辍的旷达。淮阳的魔力,在于将金戈铁马的壮烈转化为古城砖石间的柔软。人行其中,“不敢加重脚步,生怕踩疼了那一段段或辉煌或苍凉的历史”。
针脚里的活态记忆
太昊伏羲陵前的“子孙窑”青石被无数手掌摩挲得温润如玉,寄托着对生命延续的古老祈愿。
庙会上,布老虎站成金红交错的图腾森林。这些源于虎崇拜的布偶,藏着伏羲化虎成婚繁衍人类的秘辛。当年轻人用手机扫描布老虎身上的二维码听传说故事时,传统与现代完成了无言的握手。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称号,使淮阳泥泥狗从民间玩具跃升为文化使者。泥泥狗以玄黑为底,点染青白黄赤,造型奇古如接通了仰韶文化的血脉。
古今辉映的焕新工程
东湖之滨,六艺阁的飞檐在暮色中划出优美弧线。这座新地标建筑如竖立的线装书,楼阁内回荡着《六艺阁记》的吟咏:“登此高阁,不啻与先贤晤对。”入夜后灯光在琉璃瓦上流淌,现代光影为古建筑披上霓裳,湖畔陈楚古街的商铺里飘出压缩馍的甜香。
以“显陵透湖”为蓝图,淮阳将太昊伏羲陵、弦歌台、画卦台、六艺阁串联成文化珠链。伏羲文化公园的火山石净化着龙湖水质,曾经杂乱的村落,化作市民散步的生态空间。景城交融的智慧,使古城既未在时光中褪色,亦未在发展中迷失。太昊伏羲陵前新拓的伏羲文化广场如展开的帛书,每年五百余场活动在此举办,古今文明在此完成双向奔赴。
烟火人间的生活哲学
古城街巷里,小贩的吆喝拖着长调,如唱诵千年的歌谣。东湖鱼餐馆灶火正旺,煎焖鱼的香气漫过门槛。老板不用现代营销话术招徕,只静待食客循香而来——恰如淮阳人“不争”的生活哲学:任门外世界喧嚣,我自守着龙湖的节奏蒸煮时光。
陈楚古街的茶馆里,老者捏着泥泥狗,讲述伏羲创世的传说。窗外,载满荷花的新船正驶向精品荷苑,学生们的写生板倒映水中,与白龟池的倒影重叠。此间人晨起拜羲皇,暮归食湖鱼,在庙会的人潮里交易布老虎,也在抖音平台直播荷花节——世俗烟火与精神图腾,本就是一体的两面。
暮色浸染蔡河时,我坐在石桥边看流水。水面漂过新落的合欢花,恍若从《诗经·陈风》的句子里游来的精灵。对岸六艺阁的轮廓被LED灯勾画得愈发清晰,与太昊伏羲陵的剪影在夜色中构成奇妙的呼应。
淮阳的奥秘不在固守或求变,而在她懂得将时光织成经纬:伏羲画卦的智慧是经线,市井生活的烟火是纬线,织就一幅文明长卷。几千年岁月在古城墙的砖缝里生出青苔,又在龙湖新荷的尖角上凝成露珠。当早起的船娘解缆摇橹,搅碎一湖星斗时,古老的城池在粼粼波光里,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