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晚去几日,禹州大鸿寨的满山红叶与我们擦肩而过,想看层林尽染的秋色未能如愿以偿。“哥,南京栖霞山我去过,现在枫叶正当时,这周末,我们约上卫东、永立直下金陵,再看红叶!”国胜兄弟那股不知疲倦的劲儿,立刻将我的遗憾扫荡一空,心里便存下了这个火红的念想。
于是,便有了去南京观看红枫胜境——栖霞山的行程。景区入口处,车来车往,行人如织,游客的笑语声、招呼声、拍照打卡声和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混杂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交响。一群群游玩的队伍蜿蜒曲折,人人脸上都荡漾着节假日的喜悦。我们随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目光被前方一座巍峨的古朴牌坊吸引了过去。
那牌坊历经风雨,有一种沉静而威严的气度。最引人注目的,是坊额上那三个鎏金大字——“栖霞山”。字迹雍容大气,结构严谨,透着一股皇家气势。走近细看,是清代乾隆皇帝南巡时所题。永立指着牌匾,轻声念道:“栖霞……这二字取得真好。霞光栖息之地,既是自然之景,又何尝不是一种祥瑞的寓意?”国胜接话道:“这位风流天子,五下江南,几次驻跸于此,留下这墨宝,也算是一段佳话。可见这栖霞胜境,自古便是人心所向。”我望着那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的御笔,心中微动。这熙熙攘攘的现代人群,与这数百年前的帝王匾额,就在这山门之前,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历史的层叠感,让眼前的喧闹顿时有了厚重的底蕴。
进入景区,道路两旁尽是些高大的梧桐、香樟树和鸡爪枫。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筛下来,光影斑驳,落在我们肩上、脚下。前来游玩的行人纷纷驻足,在火红的枫叶前,古寺下举起手机拍照打卡,合影留念。国胜弯下身,对着一段铺满落叶的石阶调整角度:“永立,卫东,看这边!对,就这个位置,背景全是红的!”我们笑着配合他,在这纯天然的“画布”里留下身影。永立拍照时,总喜欢微微侧身,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带着他特有的沉思神态。卫东则活泼得多,或手竖大拇指点赞,或扬起一片落叶,定格下一个个动感的瞬间。这现代的“留影”仪式,与这古山的韵味交织在一起,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行至半山腰一处平台时,我们放缓了脚步。道旁坐落着一些古代的石刻碑文与石雕像,多是明清遗物,岁月在它们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我们本想近前细细观摩那石刻的纹样,却不约而同地怔住了。几尊本应是慈眉善目的菩萨或威严的天王像,竟都残缺不全。那断裂的脖颈处,石质的茬口虽已被风雨磨得有些圆润,但那触目的残缺感,却比任何锋利的刀口更令人心惊。分明是被人用暴力生生毁去的。石座上,有时还隐约可见模糊的刻字痕迹,但佛首已不知去向。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方才赏枫拍照的欢快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一游客指着旁边一块说明牌,声音低沉地念道:“……诸多石雕佛头,于抗战期间,被日军劫掠、破坏……”我伸出手,指尖在石像空荡荡的肩部上方轻轻掠过,仿佛想感受那曾经的存在,又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残缺。“这不仅是石头碎了,这是一段历史被硬生生地剜去了啊。”我边说边举起手机,镜头对着那无头的石像,聚焦良久,还是没有按下快门。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画面,拍下来,心里堵得慌。有些伤痕,还是留在记忆里吧。”
带着这份沉重,我们继续前行。不久,来到坐落于红枫环绕之中的栖霞寺。香火的气息淡淡地飘来,夹杂着悠远的钟声,让人心神为之一清,但却难以完全驱散刚才的郁结。因我们来此别无所求,看人流量太大,也就在寺外短暂逗留,观看古寺简介。栖霞寺是我国著名的佛教古刹之一,始建于南齐永明二年,迄今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殿内供奉着唐代高僧玄奘法师的顶骨舍利,殿阁宏伟,冠绝东南。国胜收敛神情,远远地望着古寺中的舍利塔,半晌,才低声对我说:“玄奘大师西行求法,为的是文明的交融与昌盛。可总有人,偏偏要来做这破坏与劫掠的勾当。求之不得,便欲毁之,这是何等的野蛮。”他的话语里,带着一股压抑着的愤懑。
我点点头,先前看那残损石像的感触,与此刻对先贤的敬仰交织在一起,心中愈发感慨。永立也轻声附和道:“文明的传承,何其艰难。需要无数人,如玄奘般舍生忘死地求索,却也经不起野蛮刀斧的挥砍。”卫东此时也一改平日的活跃,神情肃然:“所以,这山河、这文化,光有创造还不够,更需有人用生命去守护。不然,再多的瑰宝,也只会成为他人觊觎的猎物。”我们四人一时都沉默下来,殿外的红尘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历史的悲欣在这静默中沉沉地压在我们心头。
走出景区大门,我们找到几把小竹凳坐下歇脚。正对着的舞台,竟有一班年轻人正在那里演唱昆曲。水袖翩跹,笛声悠扬。那唱腔,百转千回,将几百年的心事,细细地诉说。那曲调,内敛而含蓄,却有着蚀骨销魂的力量。永立听得如醉如痴,喃喃道:“你们听,这声音,像是从历史的深处传来的。它经历过劫难,却未曾断绝,反而更添了一种坚韧的韵味。”
看着眼前这繁华景象,让我忽然明白:这浴火重生的红枫,这历经劫难仍钟声悠扬的古刹,这婉转流淌、薪火相传的昆曲唱腔,还有身边这三位与我一同感受着历史重量的兄弟。为何对这片土地爱得如此深沉。正因为她的美曾被打碎,她的肌体上留有伤疤,我们才更要珍惜她今日的每一分宁静与绚烂。爱国之情,在那无头的石像面前,变得无比具体而尖锐——它不再是书页上的概念,而是化作一股热血,在胸中奔涌:这伤痕累累却依旧美丽不屈的山河,绝不容许任何外人再来侵犯一丝一毫!
栖霞山的余韵还未散尽,第二天,国胜又将我们带上了新的旅程。“既然看了这人文渊薮的红叶,不可不去见识一下野性未驯的秋色。皖西的马丁公路、马鬃岭,此时正是另一番光景!” 于是,车轮飞转,载着我们一颗颗仍为古都风云所激荡的心,投向大别山的怀抱。
如果说栖霞山的红叶,是位历经沧桑的贵胄,沉静、深厚,每一片叶脉里都流淌着故事;那么马鬃岭的红叶,便是一位放荡不羁的山野豪侠,奔放、热烈,以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命力扑面而来。行驶在蜿蜒起伏的马丁公路上,仿佛是在一条色彩的河流中徜徉。视线所及,层林尽染,不再是栖霞山那种以枫香为主的、带着文雅气质的红,而是由无数种树木泼洒出的、狂放不羁的色彩。槭树红得耀眼,乌桕红得深邃,些微的黄色、绿色夹杂其间,如同画师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却成就了这幅浑然天成的巨作。
我们停下车,站在路边俯瞰。山风浩荡,吹得衣袂猎猎作响,也吹动了整片山岭。那连绵的红色波涛起伏,发出“呜呜”的松涛与“沙沙”的叶响,气势磅礴,与栖霞山枫叶那“飒飒”的私语截然不同。卫东张开双臂,迎着风大声喊道:“好家伙!这哪里是赏叶,这简直是观潮!是秋色的潮汐!” 永立也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感叹道:“栖霞山的红,是让人低首沉思的;这里的红,是教人想要引吭高歌的。”
站在马鬃岭“览胜台”上,极目远眺,群山如海,万木似甲,一片红色的海洋在脚下铺展至天际。我想起了昨日栖霞山那无头的石像,想起了栖霞寺殿里的肃穆。历史的伤痕与眼前这原始、磅礴、不受任何人为拘束的自然之美,形成了奇妙的呼应。这山河,既孕育了精妙的昆曲、慈悲的佛法,也蕴藏着如此野性、顽强的生命力。它曾被刀剑所伤,但其根基从未动摇,依然在每一个秋天,迸发出这足以燃烧云霞的壮丽。
归途中,我们都沉默了许多。两日游览的秋色,一秀一雄,一文一野,却同样深刻地烙印在心间。国胜望着窗外飞逝的山影,缓缓说道:“看了这两处的红叶,我好像更懂了。我们要守护的,不光是碑文典籍,亭台楼阁,更是这生生不息的万里山河本身。有这山河在,文明的血脉就不会断绝。”
我点头示意。是的,从栖霞山到马鬃岭,那满山的红叶,就是最深刻、最壮阔的碑文。它无声地铭刻着中华民族过往的苦难与不屈,更昭示着这片土地上所蕴藏的、任何外力都无法摧毁的、磅礴的生命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