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梅
晨光熹微时,这座小城便在水汽与麦香里,悠悠地醒转过来。老街是惺忪的,青石板路润润的,反着光,而两旁支起的摊子,却已是一派滚烫的人间光景了。
那水煎包,是沈丘清晨最温存的念想。平底的大铁锅里,它们一个挨着一个,挤得满满当当。一瓢清水浇下去,霎时腾起一团白蒙蒙的雾,伴着“刺啦”的声响,是食物最动人的合唱。待水汽散尽,金黄的冰花便结成了网,牢牢兜住那一个个圆鼓鼓的肚腩。底子是焦香酥脆的,面皮却依旧暄软,咬一口,内里的馅儿半露半藏,混着油润的汁,是实实在在的熨帖。
旁边的鸡蛋饼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稀软的面浆在鏊子上流成一个浑圆的月亮,随即被一双巧手磕入一枚鸡蛋,黄是黄,白是白,霎时绘成一幅写意的画。快活地翻个身,刷上酱,撒上翠绿的葱花,一卷一折,便成了握在手里的、热腾腾的元气。
若想寻些更清新的滋味,便不能错过那荆芥菜馍。碧绿的荆芥叶带着特有的清香,与嫩黄的蛋液一同被裹进薄如蝉翼的烙馍里。在鏊子上细细烙着,面皮渐渐泛起星星点点的焦黄,内里的菜蔬却依然保持着水润润的鲜灵。一口下去,有原野的清风在齿间流转,那股子清芬,能洗去一切浊气。
若说这些是温婉的,那牛肉盒与炸油条,便是清晨里一曲慷慨的壮歌了。牛肉盒在油锅里沉沉浮浮,面皮炸得金灿灿的,鼓起一个个饱满的泡,像藏着无数秘密。一口下去,外皮的脆响之后,是内里汹涌的、带着五香味的肉馅,烫口,却也香得让人不忍释手。油条则更是豪迈,两根面剂子绞在一处,在滚油里迅速膨胀,变得蓬松、金黄,像一根根坚实的金条。它单吃固然痛快,若被烙馍一卷,便又是另一重境界——那烙馍柔韧而温存,轻轻一卷,便将油条的焦脆与滚烫妥帖地包裹起来,一软一硬,一柔一刚,在口中交织出最朴素的圆满。什么也不必佐,单是那股子纯粹的、焦香的油酥气,便足以唤醒沉睡的魂灵了。
光有干的,到底是不成的,沈丘的清晨,是由汤汤水水来滋养的。豆沫是醇厚的,磨得细细的豆粉与花生、豆皮、粉条一同熬煮,成了一锅暖融融的浅褐,喝到嘴里,是五谷杂粮最本分的香。豆汁呢,外地人或许要蹙眉,但那微酸的、独特的发酵气息,却是本地人戒不掉的瘾,一口下去,通体都舒泰了。
自然,最不能少的,是那一碗胡辣汤。这简直是中原大地上最泼辣而又多情的一碗风物了。浓酽的汤羹里,有面筋的柔韧,有牛肉的醇厚,有木耳的脆生,有胡椒的辛烈。各种香料的味道,密密地交织在一起,不由分说冲击着你的唇舌,一路暖到肠胃里。几口下肚,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来,一夜积攒的湿寒与倦意,便在这酣畅淋漓里,荡涤得干干净净了。
若是不爱这些浓重的,也有清清白白的小米粥候着。黄澄澄的米粒早已熬化了形,凝成一层细腻的米油,喝一口,只有一股子温柔的甜,从舌根缓缓地漾开,妥帖得如同一个拥抱。
坐在条凳上,看周遭的人,或蹲或坐,捧着碗,就着饼,大声地吸溜着汤水,随意地聊着家常。这哪里只是吃食呢?这分明是日子本身的味道,是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用最朴素的智慧,将五谷杂粮点化成的最踏实的人间烟火。那荆芥的清气,那烙馍的柔韧,都成了这画卷上不可或缺的一笔。
忽然便觉得,所谓故土,所谓乡愁,或许并不在什么宏大的叙事里,它就在这清晨的一碗汤、一张饼里,在这熟悉到骨子里的滋味里,暖着你的胃,也牵着你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