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星光(散文)

发布时间:2025-12-05 来源:周口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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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韵棠

每次想起爷爷,记忆里最先冒出来的,总是那碗“喜面条”的香气。

喜面条是用小麦面擀的,碗里漂着翠绿葱花,淋着小磨香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豫东农村,这碗面分量不轻——谁家添丁进口,就得端着它给宗亲报喜。

母亲生三个姐姐时,都挨家挨户送过喜面条。宗亲们接过面,满脸是笑,连声恭贺,唯独送到爷爷奶奶那儿,光景不同。父亲总是端去两碗,奶奶欢喜接着,爷爷却皱着眉扭过脸,重重甩下一句:“搁一边去。”后来听奶奶说,爷爷一口都没吃过那面。

直到我出生。

正值收秋种麦大忙时节,爷爷每天都在生产队打麦场忙碌。那天,八岁的大姐捧着喜面条,一路小跑找到他。“爷,吃饭了。”大姐怯生生地说。爷爷头也不抬,瞥了一眼,说:“放地上吧。”大姐记着母亲的叮嘱,急忙补了句:“爷,这次我添了个小弟弟。”“啥?真的?”爷爷猛地抬头,眼里亮了光,“把面端过来,我喝!”

大姐后来总说,爷爷几乎是抢过那碗面,呼噜呼噜喝得一滴汤都不剩。

这是我与爷爷的第一次交集,借着一碗喜面条。后来我才懂,爷爷不是不疼孙女,只是那时的农村,家族里没个男丁,就像房子少了大梁。我出生那天,爷爷不光喝光了喜面条,还提前收工,在院里老槐树下抽了三袋旱烟,哼了一晚上梆子戏。

我与爷爷真正亲近,是在三岁那年。二弟出生后,家里两张床挤不下,父母决定送我去爷奶家住。这一住,就是两年。夏天,奶奶整夜不睡,给我扇扇子赶蚊子;冬天,爷爷把我搂在怀里,帮我搓手暖脚。

我四岁那年冬天,爷爷要去村外打麦场值夜。第一天晚上,他哄我睡着后才摸黑去。后半夜我伸手找爷爷,摸到空枕头,立马哭起来。奶奶被吵醒,给我穿好衣服,领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去找爷爷。那夜的月亮很细,像道弯眉毛,星光却格外亮。

爷爷见了我们,又惊又喜。从那以后,他每晚值夜都带着我,我们形影不离。

打麦场除了几个石磙,就是几个麦秸垛,那是生产队十几头牲口一冬的口粮。场边有一溜土坯房,其中一间房子里,左边放着爷爷睡的绳床,右边堆着铡好的一大堆麦秸。“床小,咱把被子铺麦秸上。”爷爷说。于是,麦秸堆成了我们的床。

晚上,打麦场静得很,夜空中的星星特别亮。我总缠着爷爷数星星:“爷爷,那几颗星咋像勺子?”“那一溜三颗星咋排这么齐?”

爷爷答不上来,就给我讲故事。他指着银河说,那是天河,拦着不让牛郎与七仙女见面。我那时特别恨王母娘娘,心疼牛郎和他的孩子。直到现在,夜空晴的时候,我还会下意识找银河,看看牛郎有没有过去。

爷爷没上过学,认字不多,讲这些全靠从别人那里听和自己琢磨。可我凡事爱刨根问底,常把他难住。

一天清晨,爷爷神秘地对我说:“今晚带你找个会讲‘冒话’(故事)的人,去不去?去了就得听我的,让喊啥喊啥,让走就得走。”我一听能听故事,立马答应了。

那天我盼着天黑,时间却走得特别慢。我在爷奶家门口的木墩上坐了半天,看母鸡带小鸡觅食,看蚂蚁搬家,看太阳从东边挪到西边。

天终于黑了。爷爷提着旱烟袋,带我出了村,去的是第四生产队的看场小屋。爷爷说看场的老头外号“老炮”。爷爷喊他“叔”,让我喊他“太爷”。

到了地方,老炮太爷特别热情,拉着我的手:“这就是大孙子吧?快坐。”他旁边有小半碗炒黄豆,一个比我小的女孩正往嘴里扒。“这是今天炒的牲口料,我留了一把。你尝尝,香得很。”老炮太爷说。我怕吃了黄豆就没故事听了,就往爷爷身边挪了挪:“我不吃,刚吃完饭,不饿。”

“那坐下吧,你爷说你爱听‘冒话’,我的‘冒话’多着哩,给你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老炮太爷笑了。我脸红着应了一声。爷爷拍了我一下,说:“今晚就听一个,太爷还得照管外孙女。”

老炮太爷的闺女出嫁后没了,留下俩外孙女,他和太奶各带一个,那晚我见的就是他小外孙女。

那晚,老炮太爷讲了灰菜精和穷书生的故事。他讲得活灵活现,我听得入了迷——穷书生进京赶考,救了株被踩的灰菜,灰菜变作绿衣姑娘,夜深人静时帮书生洗衣做饭。后来书生考中进士,俩人成了亲。“所以啊,孩儿,啥都有灵性,人得有慈悲心。”故事讲完,老炮太爷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光顾听故事,都没发现那女孩啥时候睡着的。直到听见她的呼噜声,爷爷才带我起身告辞,走时都半夜了。

回家路上,爷爷问我:“故事好听不?”我使劲点头:“好听!爷爷,咱明晚还来不?”爷爷笑了:“来,只要你爱听,爷爷天天带你来。”

之后,只要有空,爷爷就带我去听故事。老炮太爷肚子里像藏着讲不完的“冒话”,有穷女婿富女婿的笑话,有穷书生苦读成才的故事,还有二大爷的生活趣闻……

有次讲完故事,老炮太爷摸着我的头对爷爷说:“这孩子聪明,爱听故事,将来好好培养培养……”当时爷爷脸上的笑,是我从没见过的。

那晚回家,爷爷破例把我背了起来。我记不清我们当时说了些啥,只记得他的脊背又暖又宽,天上的星星仿佛离我们特别近。

多年后我才明白,爷爷带我听故事,不只是满足我的好奇心,更是在用自己能想到的办法,帮我打开看世界的窗。

如今爷爷走了。可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打麦场的那些夜晚,想起爷爷温暖的怀抱,想起老炮太爷讲的那些离奇的故事。

偶尔回老家,我会特意去那片荒废的打麦场。麦秸垛没了,土坯房塌了,只有天上的星星,还和当年一样亮。

我找到当年和爷爷一起看星星的地方,坐下来,点了支烟——我不抽烟,这是给爷爷点的。烟雾袅袅往上飘,像能飘到星空里。

“爷爷,”我在心里说,“我来听你讲故事了。”风吹过荒草,沙沙响,像是爷爷低沉的回应。

我抬头望银河,找牛郎星和织女星,忽然想起老炮太爷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着地上的亲人。

我不知道爷爷是哪一颗星,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护着我,就像那些夜晚,在打麦场上,他搂着我,指着满天星星,一个一个告诉我他知道的那几个名字。

现在我也当了爷爷,也有了小孙子。夜晚,我常抱着他,指着窗外的星星,讲当年爷爷给我讲的故事。

故事在传,爱也在传。就像那碗喜面条,做法简单,却装着最朴素、最真的情,还有爷爷对我的偏爱,平凡,却暖了我一辈子。

编辑:田青叶    审核:韦伟    监制:王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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