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头

发布时间:2025-12-12 来源:周口日报
文字大小:

刘彦章

西华县叶埠口乡南临大沙河。小周庄是乡里的一个自然村,村里的土地多在河堤两岸。一年四季,河套内绿草如毯,风景秀丽,宽阔的河面清如明镜。一条高高低低的土路直抵水边——这里有一个古老埠口,一条小船摆渡着两岸的生产与生活。

这么好的风光,这么好的水土,却养不饱两岸的农人。

小周庄有八百多口人,分为四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二百来人。人民公社时期,社员按工分分粮,一年到头,每人不过分得十斤小麦、二百斤玉米、三百斤红薯干——这还是好年景。一盒二分钱的洋火都金贵得很,用油纸或塑料布包好。每一根火柴,不到万不得已都舍不得划。为了节省,家家饭后必在灶灰里留下火种,做下顿饭时,扒开冷灰,放上软麦秸,俯身去吹,慢慢把麦秸引燃。火种要是灭了,为省一根火柴,就得到邻居家借火。怎么借?用麦秸裹些带火星的柴灰,小跑着回家,路上小心地吹着,不能让火灭,也不能让麦秸烧起来。

家家户户,大人小孩,身上都生虱子和跳蚤——虱多不痒,倒也习惯了。只是,农民可以一冬天不洗澡,但能一直不剃头吗?

只能等那走村串巷的剃头匠!

可是,剃头匠也是可遇不可求啊!

茫茫乡野,偶尔能见挑着挑子的剃头匠。挑子一头是个火炉,一头是条短凳。火炉用来烧热水,凳子给顾客坐。凳腿之间嵌着两层小抽屉,里面放着推子、剪子、刀子、梳子等。俗语“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是从这儿来的。

小周庄没有一个会理发的,人们的“头等大事”成了难题。为剃个头,得打听哪儿有集、哪里逢会,跑十里八里是常事儿!

忽然有一天,小周庄来了个剃头师傅。村民如大旱望见云霓。

来者三十来岁,身长不满五尺,清瘦,少言,姓贾,山东人。他被人引到村里那棵挂钟的老榆树下。树下是一片空地,村里常在此给社员分工派活儿。

贾师傅支好摊子,向围上来的村民拱手作揖道:“初来贵地,混口饭吃。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今儿个理发不要钱,饭点儿到了,赏个馍、端碗热汤就成。”

村民一个个将信将疑坐上凳子,又一个个心满意足地回家。

当晚,大队干部把贾师傅安置在牲口屋的一间空房住下。白天,他的理发手艺与谦和态度,村人都看在眼里。

恰巧第二天下雨,不上工,村干部敲了铃,吆喝道:“要剃头的,牲口屋来!”

为什么那时候理发叫“剃头”?

因那时农民多半剃光头,俗称“光葫芦”。这种发型最简单,一则好打理,二则间隔久,省事省钱。年轻小伙子,讲究的,也就推个平头。那时留大背头、中分头等发型,常被看作二流子。

即便剃光头,也很有讲究,手艺不到家,很容易在顾客面前出丑。

贾师傅给炉子生起火,烧上大半盆水,在土墙上挂好油光黑亮的帆布带,取出厚背精钢剃刀,“唰唰唰”正反磨了几下,请客人坐下,围上布巾。贾师傅净净手,在客人头上缓缓抚按一遍,才从热水里捞出毛巾,拧半干,叠好,放干发上焐一焐——开刮。

有人会问剃头前为何要摸头,只因每人头型不同,有平有凹,有头上长肉疙瘩的,有皱如核桃的。不先摸清,刀子飞快,一不留神,顿时见血,便是失手。重的,摊子被砸,人还可能挨揍。

遇上头皮肥厚、脑后褶皱深的,还须用左手拇指食指将皮肉抻平,否则最易破皮,沟里的发根也剃不净。

如有疮疤旧伤,更得留心。

贾师傅刀锋过处,沙沙作响,如春夜麦苗拔节,清脆动听。转眼之间,头净面清。

“您瞅瞅,中不?大家伙儿看看,行不?”

每理完一人,贾师傅都躬身含笑,客气询问。

若遇年长者,他不仅仔细剃好头发,还用心净面刮须,手法轻柔,令人昏昏欲睡。一番操作,老者浑身舒坦,一种轻快、酥麻、飘飘欲仙的感觉从脚底升起,不由竖起大拇指:“这手艺!”

小周庄人对贾师傅好感日深。村民纷纷提议,不如将他留下,把全村人剃头的活儿包给他。大队与各生产队议定,请他专为村里人理发,轮流到各生产队吃饭,年终结算,每个生产队给他记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四个生产队,便是四份工。

这便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特有的一种经济分配形式——包头。

贾师傅感激不尽,他从心里将小周庄视作故乡。

河对岸的商水邓城,自古是水陆要冲。史载三国时魏国大将邓艾曾在此屯兵,故名。镇上有叶氏宅院,人称“中原小故宫”,记载着明清时期以诚信无欺发家致富的叶家的故事。此地是沙颍河上连通山陕豫皖的货运码头,市井繁华,远胜叶埠口。甚至有人言:叶埠口之兴起,正是因邓城叶家的众多佃户渡河种田,才渐成聚落。

邓城码头,上接逍遥、纸坊、漯河,下通周家口、项城、沈丘,名噪沙颍河流域。

邓城初一、十五逢集,南北客商、船工水手、四乡百姓,络绎于途,喧闹异常。

一日,村人为解馋,撺掇贾师傅去邓城街上亮一手,好挣了钱请大家吃顿邓城名吃——叶氏猪蹄,再喝碗酸辣可口的小焦鱼汤!贾师傅一开始果断拒绝:既被村里包下,岂能另揽活儿?但推托不过,只得随小船过了河。

摊子支在叶宅西侧街边。已近上午九点,人流渐稠。村文书替他吆喝:“叶埠口小周庄的包头师傅老贾,给各位效劳了!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俺全村老少都试过,想尝鲜的来哎——”

看稀罕的、凑热闹的,越围越多。随着一个又一个体验者啧啧称赞,贾师傅的热情渐渐被烘托起来。

他朝众人拱拱手,说:“承蒙乡亲抬举,今儿个露个丑,也算报答小周庄老少爷们儿的情义。只是多年不练,万一失了手,还望各位包涵。”

说罢,他向凳上坐着的后生附耳几句,后生立时瞠目。

贾师傅轻言:不怕。

只见他取出三把直背木柄剃刀——刀身沉厚,刃口雪亮,不能折叠,是手工锻打的老式家伙。

左手两把,右手一把。

寒光一闪,右手剃刀已在后生头顶轻轻带过,随即嗖地抛向空中;几乎同时,左手速递一刀,在发际一抹,上抛;第三把刀已在右手,再刮再抛……三把刀此起彼落,如银梭穿空,划出一道道清冷的弧线。贾师傅眼睛并不怎么看空中飞刀,手却像长了眼一样,稳稳地接住最下面一柄,在后生头皮上唰地刮过一刀,又迅即抛起。剃刀上下翻飞,光影织成一张流动的雪网,看得人眼花缭乱。

凳子上的后生,身子绷得笔直,头被贾师傅紧紧按着,惶惶然不知所措。

贾师傅全神贯注。

七八个回合之后,一片啧啧声响起。集镇这一角,立时像滚油炸了锅。

贾师傅兴起,最后几轮,竟把锋利的剃刀抛得更高,距离地面约两米,接抛之间,或以手绾花,手心翻覆,或突然止住,又猛然出手,快如毒蛇吐芯,眼看刀落头顶,竟又稳稳接住。观众大气不出,腿脚不动,两眼定住,呆若木鸡。正当众人目眩神迷之际,贾师傅蓦然收势,刀刀入手,垂手而立。

四围观众,张口结舌,良久方闻吐气之声!

……

此后数十年,贾师傅再未炫此绝技。当年的村支书周尚文晚年常叹:“俺这一辈子、俺这一带人,再没见过第二回这样的绝技。”

贾师傅落脚在小周庄,一直未娶,孤单一人。改革开放后,“包头”不再,村人亦不知贾师傅所终。

周尚文还忆起,贾师傅亦通针灸与祝由之术,村人有疑难之症,经他调理,立竿见影。村里人对他的身世不是没有怀疑,但他的为人与技艺,成为村民接纳与保护他最牢靠的屏障。

……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

村小学里,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越过叶埠口,隐约回荡在绵延东流的大沙河上空。

编辑:翟迪    审核:韦伟    监制:王锦春
返回顶部
分享到
分享到微信
文字缩放
复制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