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初中，照亮我的一生

江渚上

我拄着拐杖，又一次站在初中母校的大门外。阳光暖暖的，似乎在劝我忘记什么，又似乎在提醒我忆起什么。

记忆中学校的两扇铁门已变成漂亮的弓形门楣和自动伸缩门，门楣上“龙塘河中学”五个大字已由漆红变为灿金色。30年了，这扇门似乎未曾老去，而我已从青涩学子变成两鬓斑白之人。今天，能再次走进我心心念念的地方，能与母校“再续前缘”，是我未曾预料的。

我一岁时不幸患上小儿麻痹症，导致左下肢和右上肢残疾，运动功能受限。1984年秋，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被姚集乡龙塘河中学录取。父亲用架子车拉我到学校大门口，把一个星期的口粮挂在我的肩膀上，告诉我，以后的路需要我自己往前走。我望着父亲期许的目光，坚定地拄着拐杖，踏入初中校园。当时我才13岁，家庭的贫穷和身体的残疾令我自卑而木讷。离开父母的精心照料，面对许多未知的困难和障碍，我充满胆怯和惶恐。那时，校内的路并不平坦，碎砖铺就的羊肠小径对我而言不啻天堑，每到雨雪天，泥泞湿滑，更让我举步维艰，摔倒磕伤是家常便饭。

我常常最后一个去伙房拿自己带来的、已经发霉的杂面馒头，接一碗白开水，找个没人的地方，拿出母亲用棉籽油炒的大盐块，以水化开，将馒头在里面蘸一下，再伸长脖子咽下去充饥。至今我仍记得一件事：一位不知姓名的同学忽然走到我面前，默默地将他带来的西瓜酱豆挖了一大勺，放到我碗里，我甚至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就转身走了。来自同学的关爱，如一束光，让我温暖至今。

那时学校尚未接通自来水。一个下雨的早晨，我拄着拐杖到校园内的坑塘边洗脸，一不小心滑进坑塘。值勤的班主任李恒才老师一把将我拉上岸，又搀扶我到寝室，让我换上了他的衣服。这份深恩，我一直铭记在心。

第二天，李恒才老师悄悄在班里组建了一个学雷锋小组。起初是班长张建军每日在寝室门口等我，后来逐渐发展到五六个人。尤其在雨雪天，他们至少有一人替我拿书包，护送我去教室或伙房。那时的我要强、自卑、敏感，对这些帮助颇为抗拒，总觉得众人怜悯的目光如芒在背。直到有一日，大雪漫天，我拄着拐杖在寝室门口踌躇，望着被冰雪覆盖的小径发怵。建军和另外两位同学手挽手，冒雪组成一道人墙，护着我一步一步挪向教室。那一刻，我哽咽了，终于明白这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为珍贵的东西——同窗之谊。从那时开始，我的性格发生了转变，从自闭变得开朗，从怨天尤人变得能接纳自己、接纳他人的善意。

三年间，李恒才老师在学习、生活等方面对我关爱有加，让我感受到父亲般的温暖。学习上，他关注我的各科成绩，经常给我“开小灶”；生活上，无论是感冒还是磕伤，他都对我关怀备至，有时候还把我领到他家里吃西红柿炒蛋补充营养，放假时，他把我的书和被褥放在办公室保管，以减轻我回家时的负担。一件件小事、一次次关爱，在我心里埋下了教师“传道、授业、解惑”的种子。

初三一次学习班会结束后，李老师送了我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并在扉页上写道：“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好好读书，因为读书是实现理想的最快方式。”我知道，他是在鼓励身体残疾的我好好学习。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年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一高。揭榜那天，校长带领李恒才老师和学雷锋小组的六名同学，敲锣打鼓到我家送喜报，轰动了全村。

时光荏苒，我于1990年考上河南师范大学。毕业时，我义无反顾选择到母校龙塘河中学任教，回到这个曾给予我温暖的地方，下决心将善意传递下去。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身体上的病痛，我万般无奈向学校递交了辞职申请。走出母校的那一刻，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这眼泪里有不舍、有不甘，也有对现实的无可奈何……

离开学校，我在外工作了30多年，做过出版社英文编辑，当过文化馆高级研究员，最后从党史办公室退休。丰富的经历让我明白：人生的道路从来不止一条，只要心怀热忱，处处都是讲台。

但我隐隐觉得，我和初中母校的缘分未尽。果然，机会从天而降！

今年秋天，龙塘河中学的现任校长——我当年的学生乔红军突然登门：“郭老师，您既懂心理学，又在思政方面有研究，学生们太需要您这样的老师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神还如少年时那般明澈。原来，学校正进行教学改革，想请一些有经验的退休教师或专家，不定期为学生开设讲座。

霎时，三尺讲台上挥洒青春的充实与快乐、不得已离开校园时的眼泪、无数个夜里对讲台的思念……一起涌入我脑海，山呼海啸般。于是，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按计划，我每月来学校一天，开展公益讲座或心理咨询。虽然时间不长，但一定会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满足感。闲暇时，我会像当年一样在校园里散步，欣赏校园美景，看着同学们纯真的笑脸，听着他们一声声“郭老师好”的问候。我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学校时的情景：夕阳西下时，我的影子随着蹒跚的步伐轻轻晃动，拐杖和腿的影子交错在一起，难以分辨。我时常想起一位作家的话：“生命中的缺陷，有时会变成照亮人生的光芒。”

是啊，这根拐杖，撑起了我的身体，也撑起了我的人生；而这座校园，见证了我的成长，也延续着我的教师梦想。来来去去间，有些东西从未改变，譬如善意，譬如感恩，譬如坚持，譬如使命，譬如代代相传的师生情谊。

原来，我的初心，至今未改。

刹那间，在母校的大门口，我读懂了生活给予我的深刻又浅显的教诲。琅琅书声是世间最动人的音乐，依稀间，我觉得这音乐中也有我稚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