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日,天上没有一丝云,刮着热风,阳光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庄稼地里蒸腾着热气。我戴着一顶破草帽在地里薅草,一辆机动三轮车疾驰而来,车上堆满西瓜。几个村民拦住想买一些,可开车的大叔说这些瓜不是卖的,是送给我父亲的。父亲正在地里干活,看到大家围着一车西瓜说话,就朝这边走来。知道这个人的来意后,他很惊讶,说,我也不认识你,怎么能无故要你一车西瓜?那人挥手朝身后的大路上一指,说,你看,李乡长正开着车过来,这些西瓜就是他买的,我只负责运送。
轿车来到田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李乡长从车里下来,确认我父亲就是他要找的人后,扑通跪在地上,哽咽道,大爷,我可找到你了!我就是小时候在县城向您讨西瓜吃的小铁蛋呀!您还给了我妈五块钱,不然我就辍学了!说着,李乡长掏出五百块钱塞给我父亲。父亲说什么也不要,乡长便跪地不起,说,这份情不是金钱能买的,您不接受我心不安……
我在记忆里搜寻,一幅幅画面出现在眼前。
改革开放初期,我家住在豫东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村子与安徽太和交界。为了供我上学及提供必要的生活开支,父亲就到太和批发西瓜,拉回来零售,一趟能赚两三块钱。
父亲卖西瓜需要帮手,姐姐跟着去了几年之后,我也长大了,母亲就让我跟着父亲卖西瓜。太和的瓜田离我家有二十多里路,要早去。鸡叫三遍时我和父亲就起床了,他拉着架子车,我迷迷糊糊地在后面跟着。凌晨的瓜田还笼罩在雾里,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衣服。摘瓜有规定,不能只摘大的,只要熟了不论大小要按垄摘。过秤交了钱,我们就拉着瓜回家,到家已经过了中午。
母亲把馍和一些红薯面装在一个洗净的化肥袋子里,在架子车下方挂一口铝锅,我和父亲就拉着西瓜车出发了。父亲说这次我们出个远门,到县城去,听说那里行情好。
我家离县城近百里,父亲扶着车把,肩膀上拉着大粗绳,我另系一条细绳拉着,走走停停,也只卖了几个瓜。我心生疑虑,这什么时候能卖完呀?我们走了二十多里,天就黑透了,临近的村庄里闪着点点灯火,田野里虫鸣声像一曲大合唱,偶尔有几声狗吠在夜空中回响。我又累又饿不想走了,父亲说,趁着晚上凉快我们多赶些路,明天就少晒些太阳。也不知走了多远,路边有一条小河,河水在星空下闪着波光,蛙声连连。父亲说,我们今晚就睡河边的地里吧,你去捡些干柴烧火,我们做饭吃。
夜色浓重,父亲把我摇醒。空旷的田野寂静无声,月光比之前亮一些。我们起床后快步赶路,直到下午才赶到县城。买瓜的人并不多,我有些失望,心里烦躁起来。父亲看了我一眼,说,要沉住气,等等看。
等待期间有几个人要买我们的西瓜,他们把车里的西瓜翻个底朝天,每个瓜都要拍几下,报了一个价钱,说如果父亲同意就把西瓜全买了。父亲算了一下,一车瓜能赚两块多钱,比零卖少赚一半。我和父亲对视了一眼,我只想赶快把西瓜卖掉,早点回家,而父亲说我们费了大劲到了县城,少赚一半的钱着实心疼,不如拉到别处看看。
我们向县城东关走去,父亲说那里有纺织厂、搪瓷厂、化肥厂,员工不下千人,等他们下班了,应该会买瓜。
我们把车子拉到纺织厂门口的树荫下。看着车里那么多西瓜,我有些焦虑,脸上沁出汗珠。
在焦急的等待中,纺织厂的铃声响起,工人下班了。父亲切开一个西瓜,吆喝着,一会儿就有几个女工过来品尝,说这西瓜又甜又沙,特别好吃。霎时人如潮水般涌来,有买一个的,有买好几个的。父亲说,不要急,大家都能买到。我负责收钱找零,一时手忙脚乱,但很兴奋。很快一车西瓜只剩一个,父亲说,这个不卖了,留着咱们吃。
我俩吃着西瓜,满身的疲惫一扫而光。父亲数了钱,说除去本钱赚了五块多,这让我感到惊喜。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一个男孩走过,孩子闹着要吃西瓜,母亲没有钱,拉着哭泣的孩子走。父亲喊住二人,把剩下的半个西瓜给了他们。她千恩万谢,说家就在县城郊区,这孩子叫铁蛋,他父亲几年前得肺病去世了,一家人生活艰难,孩子开学要上五年级了,交不起学费,打算让他退学帮助家里干活。
父亲说,这怎么能行!孩子不上学怎能有出息!我们这代人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不能让孩子再走我们的老路!父亲掏出厚厚一沓钱,看了看我,见我点头,把钱塞到孩子母亲手里,说,拿着吧,够给孩子交几年学费的。她推搡几下,终于接过钱,攥在手里,啜泣着跪在地上。父亲赶忙把她扶起来,说,谁家没有困难呀,相互帮助才能共渡难关。
当她知道我家离得很远时,说什么也要留我们住一晚再走,我和父亲怕家里人担心,坚持走了。父亲拉着吱呀作响的架子车,我在后面跟着。当最后一缕霞光映在他身上时,我看到他的腰晃动着,佝偻的脊背像一张被岁月拉弯的弓,仿佛在经年累月搬运那些沉甸甸的日子。我知道,生活的甜是从苦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