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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老槐树 留声 2025年08月08日

暮春的风掠过窗台,我对着手机里的老照片出神。屏幕上的老槐树枝丫交错,苍劲的树干上布满裂痕,像是岁月刻下的经文。我放大照片,那些细碎的白色花瓣忽然在眼前鲜活起来,我仿佛又闻见了沁入骨髓的槐花香味儿。

20世纪60年代,闹春荒是常有的事。春天,万木葱茏,百花盛开,本该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浪漫季节,可对于缺少吃食的人们来说,春天却是最难熬的。听爷爷说,幸亏我家有棵老槐树,春荒的时候才能勉强度日。老槐树是曾祖父栽下的,长到我这一辈,已经非常高大,树枝探到墙外,能遮住半边巷子。每年谷雨前后,层层叠叠的绿里便会爆出星星点点的白,像是缀满月光的绸缎在风里翻涌。花香一飘,母亲就会用绑着镰刀的长竹竿去够树梢上的花苞。“接好了!”伴着母亲的喊声,我踮起脚,展开双臂,端着簸箕在下面接。看那些带着露水的风铃一样的花串簌簌落在簸箕里,我非常得意。有星点儿花瓣落在母亲盘起的发髻上,竟比她头上佩戴的姥姥送给她的银簪子还要亮眼。

我和母亲采摘槐花的时候,父亲蹲在灶台前烧火,铁锅里翻滚着槐花粥,蒸汽裹挟着清甜,漫过窗户上褪色的年画,飘到窗外。无风的时候,这种白色的带着香味的蒸汽,在槐树周围弥漫,颇有几分朦胧仙境的味道。

蒸槐花,是母亲“槐花食谱”里的拿手菜,也是我的最爱。每年槐花飘香时,母亲都会采摘一些,用清水洗净,撒些面粉拌匀,摊到箅子上放锅里蒸。母亲做饭的时候,父亲就坐下来烧火,在我的记忆中,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蒸槐花的时候,母亲还会在锅里贴上一圈薄薄的玉米饼。不一会儿,小小的灶房里便弥漫起玉米饼和蒸槐花那香香甜甜的气味。我家临街,偶尔会听到路人吸着鼻气说:“哎呀,真香啊,谁家又蒸槐花了!”人家本来只是随口一句赞美,而母亲呢,总会冲着路人大声回应:“我家蒸的,留下来吃一碗吧!”人家不会真的留下来,而是咯咯笑着,道谢离开。农村生活就是这样淳朴而真实。

有时候,母亲早上蒸的槐花太多,会和邻居们分享,如果还有剩余,放到晚上,就是另一种吃法了。待父亲把锅烧热,母亲在锅里放一些大油,大油很快化开,放入葱花,爆出香味儿,再把蒸槐花放进去煸炒,炒至松散泛黄,放调料翻炒均匀,最后再撒上一些蒜末,就可以出锅了。槐花的香甜和蒜香味混在一起,那独特的香气和口感,至今让我难以忘怀。那是春天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母爱的味道。

后来,因乡村规划的需要,我家的这棵老槐树必须砍伐。挖掘机开过来的那天,老槐树正怒放着它生命中的最后一场花事。枝头洁白的槐花比往年更密,沉甸甸的,压弯了枝条。

母亲捡了一截断根,放在装嫁妆的红木箱里,说要留个念想。那天,她夜半惊醒,说是听见了槐树的哭声,可推窗一望,只见月光如水,空荡荡的院子上仅剩几朵残花。

城里的槐树终究开不出乡下槐花那样的白。绿化带里的观赏槐形单影只,缺少一股水灵劲儿。去年,母亲仙逝三周年,我在旧书里翻到父亲给她手抄的“槐花食谱”,泛黄的纸页里还夹着干枯的花瓣。可能是因为想念母亲吧,我在超市买了一袋槐花,按食谱试着蒸了一屉,却怎么也吃不出母亲蒸的槐花的味道——看来,并不是所有的香味都能在记忆里保鲜呀。

清明节前,回乡祭祖,看到当年的老宅上立着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几个孩童在彩色的水泥地面上追逐。他们哪里知道,脚下原本是梦幻般婆娑多姿的树影啊!忽然有微风吹过,鬓边的灰白飘起,恍惚间,又看见老槐树上串串洁白的风铃随风起舞,慈祥的母亲站在花雨里回头微笑,手里捧着一碗温热的槐花粥。

手机相册自动生成了“回忆”视频,老槐树的照片与母亲的晚年影像交替闪现。数字化的花瓣在屏幕上纷飞,却落不进盛过槐花粥的粗瓷碗。我终于明白,有些乡愁是盘桓不去的年轮,春天每来一次,心上的刻痕就深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