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骞
大约是我撰写《民国清流》期间,埋头浩瀚卷帙,寻觅历史真相之时,多年朋友刚调入线装书局当总编的王利明,带着一位女士来到我凌乱的书房,介绍说,这位是河南周口的女作家晴月,然后捧上几本她已经出版的书,并一部《相伴》书稿,让我看看成色,并予以推荐。闻此,我忙向利明表示,老夫已退隐文学江湖经年,闲梳白发对残阳,孤烛一盏著文章,早已无暇再操给人做嫁衣裳的老营生了。于是,双方都陷入沉默的窘境。倒是我自己忽忆起老子的“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之古训,一时心里竟生出恻隐之心,便道,倘若不急,暂将书稿放我处,一有时间必将拜读,再做打算。气氛开始活跃,脸上都泛起笑容。
客人走后,又不免有些悔意,明明写作任务繁重,不该分心旁骛。但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放下《民国清流》,细读《相伴》。其格局、气度虽显局促,但艺术上却独辟蹊径。作者以罗小凡们一群年轻人成长的故事为视角,摄取人心的世态跌宕起伏,人生的卑微困窘和清明淡定,青春的蓬勃生气和梦想躁动,都表现得质朴细腻。特别是小说从没有人间传奇的烟火里,表现人间万象的庸常卑琐,直击芸芸众生的痛处。更可喜的是笔墨直抵命运深处,发现平凡人物的人性光芒和灵魂绚丽。不过也有不足。小说缺失对生活复杂的理性沉思,及对客观世界进行形而上的追问和富有哲理的表达,难免轻浅苍白。但较之那种缺乏耐心的解构,“过于正确和急切的叙事”,还是要真实深刻得多。君不见此类作品,其面目无论多么喧嚣和璀璨,都不过是现实的“赝品”,既未创造新的空间和时间,也无新的现实和现实感。晴月的《相伴》却一端植根现实大地,一端舒展精神天空,这正是她及她作品的希望所在。
当时,我曾将上述感觉形成文字,并《相伴》书稿推荐给一家出版社的朋友,希望助年轻作家一把。但出版社最终爱莫能助。我想,既有作品的局限性,也与出版界不少禁忌有关。
作家遭遇退稿,乃平常之事。我的朋友阿来之《尘埃落定》,就曾被几家出版社决绝退稿,这并不影响其后来荣获茅盾文学奖。
老夫编辑生涯,更是退稿无数。历史小说家凌力,因《星星草》名噪文坛,她后将另一部长篇交我,考虑没超过《星星草》,只能退稿。老作家萧马在《当代》发表小说《钢锉将军》名满天下,其爱女严歌苓曾把小说寄给我,我没看中,也退了。后来她照样成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名小说家!因非文学因素,我还曾不得不忍痛割爱王朔的《我是你爸爸》《动物凶猛》,还奉命远赴龙口,婉退好友张炜的《九月预言》,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在文坛取得显赫地位。
审读和判断文学作品,是个复杂的审美过程。只要不藏私心杂念,偏执于个人癖好,内省无疚,夫何忧何惧?君不见“屈平岂要江山助,却是江山遇屈平”(李靓《遣兴》)。不是因编辑的发现,才有平地响雷“绿水青山知有君”的作家,而是因为有了作家的锦绣文章,文学才能不废江河万古流。
是金子总会发光,不必陷于一时被发现或养在闺中没人知的乐忧。智莫大于阙疑,行莫大于无悔,认准文学之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有人诘问:“人间世,算谪仙去后,谁是天才?”倘若你有足够自信,你就应敢回答:“李白之后,舍我其谁?”
与晴月交往日长,彼此相识益熟,少不了商榷文学,探讨创作。为此,她还曾要执弟子之礼拜我为师,以示尊敬。余以“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孟子·离娄上》拒之。当暮气爬上眼角眉梢,忙白了头,退休归家,过上“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杜牧《洛阳长句二首》)的惬意日子,特别是晨钟暮鼓,花开花落,伏案著述间,脾气变得乖张,挟取笔端风雨,快写胸中丘壑,浩歌狂语,任由天性。七卷本《民国清流》相继问世,旁观者难免拍手笑疏狂,原本就只想为自己生命留下雪泥鸿爪,为自己的见识思考存下文字,只图个灵附痛快,疏又何妨?狂又何妨?这样的坏脾气岂敢收徒传道?
刘勰有“情往似赠,兴来如答。”还是作文友为好。唱和吟诵之间,吐纳胸中块垒,卷舒世态之色。作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动情,相互扶携,彼此进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支春”“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端是快乐无穷矣!
后来《相伴》有了下文,晴月以微信告知我,郑州的一群文友,读过《相伴》之后,甚觉亲切与好看,纷纷主动义捐,并已找到出版社出版,希望我为之写序。尽管明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人之患在为人序”,但序者,作“叙”或称“引”,对原著作个点详而已,何“患”之有?老夫欣然允诺也!
老夫读过《相伴》,深知晴月的文友们从《相伴》中看到了自己复杂而漫长的人生隧道,以及生存的悖谬和人性的划痕。那里有他们失落的青春和梦想,有他们说不尽的快乐酸楚的浮世情怀。
“事如芳草春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辛弃疾《鹧鸪天》)。《相伴》正是许多人命运的一面镜子,那里有他们人生的霁月风光,高山流水,诗意和乡愁。他们慷慨解囊挽救一部不无价值的小说,正所谓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其义举重于金玉,暖如锦帛。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宏大德。老夫深为感佩,向这些朋友致敬。
才疏学浅,有谬误离题之论,方家哂可也。是为序。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