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9日
第06版:沙颍文艺 PDF版

逃离与向往

邵远庆

虽然离家二十余年,却仍觉得老家时时就在眼前。

老家位于黄泛区腹地,在周口这块版图上,充其量也就小指甲盖大的一片儿地方。老家的田地比较多,而且是清一色的黑土地,逢阴雨连绵的日子,大街小巷都是汤汤水水的样子,尺把深的淤泥足以吞没孩童的半条腿。有个别恶作剧的孩子,索性用铁锨在路中间挖个坑,再以稀泥填充,单等那些倒霉蛋往里面跳。一旦踏进去,泥浆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只深腰胶鞋灌得满满的,甚至还有跌倒的可能,让人哭笑不得。

小时候,老家才一千多口人,土地却有好几千亩。正因为土地多,机械化水平不高,农业生产纯粹靠人畜来完成,村里不得已才把大量闲置土地卖给黄泛区农场。尽管如此,我家仍保留二三十亩土地,等待我们去辛勤耕耘。那时候,最令我生畏的就是割麦子。随着麦梢的渐次变黄,我的心便如临大敌一般惶惶不可终日。也难怪,我家一共七口人,除了老人和年幼的妹妹外,能跟随父母下地作业的,只有我、弟弟和一匹灰白相间的小马。早在麦收之前,父母就已经做好充分准备,除了打场用的木叉、木耙、木锨、扬叉和扫帚之外,生活上也会给予特别优待。母亲把积攒了整个春天的鸡蛋拿出来,滚上精盐后埋进土罐,腌上。仅靠鸡蛋充当菜肴是远远不够的,母亲还将新鲜的蒜头洗净晾干,放上陈醋、白糖、精盐腌制。等到麦收期间,就靠这些“特供”的菜品与可口的馒头一起,为我们异常疲惫的身躯补充能量。

犹如月牙一样的镰刀,是麦收期间不可或缺的、最为重要的工具之一。尽管挂在土墙上的锈迹斑斑的镰刀,像卫兵一样排成一支长队,可是在每年麦收之前,父亲总会不厌其烦地走集串市,重新买回几把锃亮的新镰刀供我们使用。父亲为我们每个人至少准备了三把镰刀,一把磨秃了,再换上另一把。最令我头疼的是靠近农场那块地,不但路程远,而且地程长,如同金色沙漠一样,给人一种茫茫麦海、一眼望不到边的感觉。我们挥汗如雨,从早上一直割到中午,抬头望去,还是茫茫麦海、一眼望不到边——这块地通常需要四五天才能收割完毕。

虽然没做过多安排,家人在麦收期间的分工却是相当明确的。父母通常会在两三点钟起床,母亲负责做饭,父亲一边喂牲口,一边“沙沙”地磨镰刀。待一切准备就绪,方才叫醒我和弟弟起床吃饭。因为父母还要接着操持家务,我和弟弟就抹着嘴巴、拎起镰刀提前下了地。那时候,缺少交通工具,赶路全靠两条腿,弟弟一边走一边打哈欠,走着走着便停了脚步。我知道他又睡着了,便催促他说:“快点儿走吧,等麦收完,让你睡上三天三夜。”到地头天还不亮,四处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我问弟弟:“哪块是咱家的麦子?”弟弟顺手一指说,这块是吧。我二话不说开始挥动镰刀。我和弟弟都想趁着凉快,在父母到来之前给他们个惊喜,所以割起来特别卖力。没成想等父亲赶到,劈头盖脸将我们一顿臭骂——我们割到邻家的麦子了。看着自己握镰刀的手指被活活挤成正方形,委屈的泪顿时顺颊而下。更可气的是,邻居来后非但不感恩,还一个劲儿地说风凉话,说什么应该给我们弟兄俩发工资等等,气得我到现在都懒得搭理他。

在高温场所劳作,出汗是难免的事。为保证白天的饮水供应,母亲做饭时,总会把大铁锅里的水加得满满的,待水烧滚后,先盛出一大盆冷凉,然后再灌到塑料壶里。一壶水往往不够我们四个人饮用,再渴就得自己想办法。我和弟弟通常会跑到附近的河边,扒开水面的杂草和浮沫,赶走水中的浮游生物,然后用手捧起热乎乎的河水,忙不迭地痛饮几口。

过去的麦收特别漫长,听父亲说,生产队时期,一般从小满时节开始,一直持续到中秋方才结束。整个麦收过程大体分为两个阶段,前半部分是收割,把白天割好的麦子捆成捆运到场上,晚上再垛成麦垛。因为地多,我们每家每户都有好几个麦垛,码得整整齐齐的,宛若凭空突降的几座山峰。后面部分主要是打场,把麦垛分截扒开摊晒,然后套上牛马拉石磙去碾。相对来说,打场算是比较轻松的活计,趁父亲扯着缰绳挥着鞭子碾场的时候,我可以躺在比席梦思还要松软的麦秸上,在毒日头下美美地睡上一觉。

农村的“杂活”特别多。因为家里喂有牲口,我一年到头最大的任务就是割草。那时候,家家都养牲口,或牛或马或驴或骡,这些家伙似乎日夜咀嚼不停,把村庄附近的草吃得一干二净。土堤上、河滩里一年四季都光秃秃的,我们必须像割韭菜似的,背着草篮子到很远的地方去抢草。所以我至今对青草仍保持一种特殊情结,每每看到整片的、郁郁葱葱的草地,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去抚摸一番。

挑水也是我所负责的项目之一。我们村过去是个古寨——同德寨,四周围着一圈又高又厚的寨墙,非常威武壮观。许是因年代久远水源被污染,村内地下十米以上的水都是咸的,做面条还好,熬成粥特别难喝。想喝到甘甜的地下水,必须到村头一口古井里挑。我那时个头才一米二三左右,挑水的扁担加上两个硕大的铁桶,也是一米二三。挑水时,我必须把两端的铁链挽个结,才能避免水桶和地面发生碰撞,否则溅出来的水,会把鞋子和裤腿浇得湿淋淋的,穿起来异常难受。近百斤重的担子在我单薄的肩膀上跳跃着,压得我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脸部肌肉像遭到电灸一样,不自觉地扭曲和颤抖。

繁重的体力劳动,如同魔鬼般蚕食着我的身心,让我至今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同时也促使我暗自下决定,一定要走出家乡到城里生活。

前年麦收,因父亲身体有恙,我又回了趟老家。本来我已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打算摩拳擦掌、铆足干劲再次一展身手。可是,在家务农的弟弟告诉我,家里的麦子已经全部颗粒归仓。也就是说,印象中的漫长麦季,瞬间与我擦肩而过了。诧异的同时,我问弟弟怎会如此之快。弟弟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这几年政府农机补贴政策到位,村里购置好多台收割机,一两天就能收割完毕。

我愈发惊喜地发现,家中用了数年的压井已经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哗哗”流淌的自来水;厨房内也装上了天然气,彻底告别了过去用柴草烧饭烟熏火燎的日子;冰箱、空调、洗衣机等家电一应俱全;不单是村内的泥泞路面已不复存在,就连田间小路也用水泥铺就,一路两行的玫瑰正搔首弄姿、妖娆绽放……我徜徉在宽敞、干净、平整的乡路上,拼命嗅着来自麦田那独有的芬芳气息,任凭暖风孩童般轻扯着我的衣裳。心想,城市跟农村到底有何区别?

家乡的清晨似乎更加别致。天微微亮,我便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惊醒,周围的杨树上,成群的麻雀和喜鹊在枝头追逐嬉戏,还有一些失踪多年的鸟儿,如吃杯茶、黄鹂、画眉等等,都在以独特的嗓音一展歌喉,似乎在开办一场音乐会。空气清新得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每深吸一下,犹如三伏天喝凉水一般畅快淋漓、沁人心脾。古老的村庄经过一夜的酣睡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她正以崭新的姿态,向人们呈现出勃勃生机。

家乡的快速发展与繁荣,跟祖国的日益强大和昌盛紧密相连。所谓国泰民安、国富民强,家脉与国脉相通,民运与国运相连。前邵村——那个曾经让我拼命逃离的地方,如今却成为我一心向往之地。我爱我的家乡,也深爱我们的祖国!②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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