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南去北归,孤影嗷嗷恋旧林
陈州游学,张耒弦诵三载,益发志得意满。张耒不会想到:自此以后,陈州宿命般地成了他的精神家园,再也不能分割。
熙宁六年(1073年)春,张耒进士及第,弱冠之年迎来了其仕途的第一缕曙光。不幸的是,微光乍现,张耒便深深地陷入宦海的黑暗之中。
因受教苏轼兄弟的缘故,张耒初登仕途便遭受到当朝权贵的打压,降授临淮主簿。外任微官,这让一向持才堪任的张耒甚感困惑,他不能理解,一个意气风发、满腔报国之志的朝堂新晋,何以遭受如此厄运。
临淮地处洪泽湖畔,从京都走水路、经陈州至任上,须绵延数日。船出汴水,过惠民河,顺蔡水南下,陈州城渐行渐远。仕途迷茫,他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何样的人生。一路上,张耒忧心忡忡,眉头紧蹙,回得舱来,赋诗一首:
旷野天垂地,川晴水见沙。
河回迷向背,岸断忽桑麻。
水阔时浮鹭,陂寒乍集鸦。
年饥田濩落,岁晚客悲嗟。
新月排云水,西风送日斜。
孤舟何处宿,故国已天涯。
——张耒《八月三日舟行自蔡河赴临淮》
履任临淮,山高水远,张耒从一个光芒四射的朝堂新进变成了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刀笔小吏,饱受着心灵上的孤独和生活上的煎熬。伫立北望,陈州故城——这个给他幸福和快乐的地方,早已是道阻且长,张耒内心充塞着浓浓的离情和忧伤:
三年流落寓于陈,一命青衫淮水滨。
城北桥边长送别,扁舟今自作行人。
——张耒《初离陈寄孙户曹兄弟》
政坛多诡,风波频仍。“熙宁七年(1074年)春,天下久旱,饥民流离,帝(神宗)忧形于色,对朝嗟叹。”此时,“监安上门郑侠上疏,绘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为图以献”(《宋史·王安石传》)。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北宋朝坛风云变幻:熙宁七年罢相、八年复相、九年再罢相。风雨飘摇的大宋王朝,底层官吏为政更为艰难,张耒心灵上的困惑尚未得到纡缓,生活上的困顿又接踵而来。熙宁九年(1076年),张耒父丧,辞官归籍,居家守制。张家素来清贫,父丧后家境每况愈下,张耒两眼茫然,不知所从:
弱冠得官,欲养其亲,而受养者未饱,而泣血继之。飘然羁孤,挈其妻孥,就食四方,莫知所归。
——张耒《上蔡侍郎书》
元丰二年(1079年)秋,张耒改任寿安尉,过陈州赴洛阳,荆棘苍苍,道阻且长,其心境愈发惆怅:
我行陈许郊,千里平若掌。
居民杂荆榛,耕少地多旷。
野兔乍跳奔,惊鸢或高扬。
乔林多疾风,寒涧有余涨。
棘篱蔽茅屋,鸡犬入村巷。
主人扫土榻,秣马具朝饷。
童儿汲土井,败饭堆瓦盎。
忽悲为生陋,自足无他望。
嗟予走薄宦,奔走年将壮。
长抱羁旅愁,何时税归鞅。
——张耒《西华道中》
及至任满,寒饥竟岁的张耒,赴洛阳稍事滞留,便急匆匆地折返陈州,寻亲闲居。元丰七年(1084年)秋,诏命张耒除官咸平县丞。整理行囊,张耒再次踏上赴任的行程。古道西风,秋雨绵绵,蔡河水涨。系舟登岸,伫立宛丘皇华亭下,张耒思无所归,目随水殇,吟诗和泪而下:
其一,
怒河凭雨正奔流,踏跕卑梁滞去舟。
淹泊我生应有定,不须归怨一污沟。
其二,
袅袅悲蝉古柳风,水边幽草已鸣蛩。
长河未放羲和宿,却放斜阳更向东。
其三,
夜空如鉴碧新磨,倒影疏星乱素波。
天色水光无别处,为君垂手揽银河。
——张耒《赴官咸平,蔡河阻水,泊舟宛丘皇华亭下》
文牍劳形,单调寂寞;仕任届满,又秩改不断。长达十余年间,张耒时时处于鞍马劳顿、污泥困鲤之中:“我迂趋世拙,十载困微官。”(张耒《悼逝》)
悲后有坚,否极泰来。元丰八年(1085年),北宋的政坛发生了新的变化,宋神宗驾崩,年幼的哲宗登位,其母宣仁太后垂帘听政,起用旧党士宦司马光。司马光秉政,务除新法,旧党遭摈弃者尽皆诏还,旧称“元祐更化”。于是,时与司马光同为道途中人的苏轼、苏辙及其门人相继麇集京城,张耒也于元祐元年(1086年)冬,被荐举参加学士院策试,拔擢为秘书省正字。元祐二年(1087年),三十四岁的张耒迎来了仕途的惬意时光。
元祐三年(1088年)春,苏轼主持礼部贡举,张耒被聘为参详官,入试院检点审阅举子试卷。此时的张耒,可谓春风得意,其在《绍圣甲戌侍立集英殿临轩试举人作此两绝》中描摹彼时心曲:
其一,
春来小殿雪初残,晓日曈昽未破寒。
黄伞当轩公事退,君王缓步侍臣阑。
其二,
弱岁干名翰墨场,春寒摇笔试西厢。
茫然二十年间事,还著春衣侍玉皇。
闲暇胜日,张耒与苏门学士晁补之、黄庭坚、秦观一同供职三馆,过往甚密,或举酒欢宴、或游历名胜,诗文酬唱,作画题跋,互相砥砺,共受苏轼薰沐。良辰美景,优哉游哉。
张耒居馆阁八年,“图书堆枕旁,编简自相依”有缘披览大宋王朝藏书,充分享受这种居官“清班”的闲适。其文翰业力也日有进益:“一文一诗出,人争传诵之,纸价为贵”;其仕途亦渐为恒通:元祐五年(1090年)为御史中丞、六月除著作佐郎、十二月加集贤校理。元祐六年(1091年)六月迁秘书丞,十一月除著作郎、兼国史院检讨官,参与编修《神宗皇帝正史》。元祐八年(1093年)冬,除起居舍人。
然而,春宵苦短,厄运不期而至。不久,临朝听政的宣仁太后病死,新的党争卷土重来,以宋哲宗为首的新党人士竭力打压旧党士人,苏门及其追随者渐受厄运,并被定为“元祐党人”,不断遭受戕害而星散各地,张耒更为尤甚:元祐八年(1093年)十一月,监察御史、侍御史接连上章,诬责其“性质狷薄,士望素轻”“附离权贵,以谋进取”;次年七月,右正言诋其“交接内臣”“奸状中外共知”。《玉照新志》记载:
邓圣求、蔡元长上章指黄、秦、晁、张所修《神宗实录》,以为谤史,乞行重修。盖旧史文多取司马文正公《涑水纪闻》,如韩、富、欧阳诸公传,及叙刘永年家世,载徐德占母事,王文公之诋永年,常山、吕正献之评曾南丰、邵安简借书多不还,陈秀公母贱之类,所引甚多。至新史,于是《裕陵实录》皆以朱笔抹之,且究问前日史官,悉行迁斥,尽取王荆公《日录》无遗,以删修焉,号“朱墨本”。陈莹中上书曾文肃,谓尊私史而压宗庙者也。
入朝以来,张耒洁身自好,其“居三馆八年,顾义自守,泊如也。”(《宋史·张耒传》)然而,众章交奏,张耒已不容于朝,乃以“染病”为由,请求外任。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张耒以直龙图阁知润州(今江苏丹阳)。
“漂泊年来甚,羁旅情易伤。”(张耒《晓思》)朝野倾轧不止,时为文坛旗手的苏轼也因与主政者政见不和,持续遭受打压,先后被贬至黄州、惠州、儋州。张耒行其师道、言其师言,自然未能幸免,一再遭受弹劾,不断谪贬迁任:履任润州知州仅过四月,即奉诏进京,行至中途又被秩改宣州(今属安徽);绍圣三年(1096年)秋,张耒再次谪贬,入京管勾明道宫。
入职京都,张耒虽除官明道宫,但是,朝野险恶,汴京已无栖身之地,其也只能偏居一隅、栖身陈州了:“绍圣丙子(三年),得官明道,寓居宛丘。”(张耒《次韵渊明饮酒诗序》)
谪迁不止,张耒席不暇暖,黄尘古道上疲于奔命。然而,寓居陈州,故郡风来,张耒顿感流光伤眼:
汩汩流光长远客,年年秋至是离家。
孤城入夜寒更迥,霜月满天归梦赊。
摵摵老桐风后叶,娟娟疏菊雨残花。
茅檐布被犹无力,长走尘埃真可嗟。
——张耒《秋日忆家》
闲暇盛日,漫步城湖,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张耒颇感神清气爽:
萧然耳目清,驱马别都城。
岸断秋光出,川平雨气横。
——张耒《出都之宛丘赠寄参寥》
陈州城西北为柳湖,苏辙履任陈州时筑有读书台,张耒昔日在此蒙受两苏公师恩。如今,师尊远谪,课读之声声声在耳,张耒自是抚今追昔,登台神往。
至于风和日丽,湖水伏息,张耒扁舟草履,听太昊祠晨钟暮鼓,观湖中渔樵摇橹,倒也十分惬意。城中有亲朋故旧,闻耒相至,幅巾迎笑,携酒肴而入,席地而卧,酌酒相欢,酣畅淋漓。兴至而来,兴尽而归。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寓居陈州,仅半年有余,喘息未匀的张耒,又要奔波徙任了: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诏张耒落直龙阁,贬监黄州(今齐安)酒税。徐积《节孝集》附录记载:
耒向罢宣州,到京蒙除管勾明道宫,寻便居陈,仅半年馀,卬颇优游。今年闰月初,忽捧告命谪监黄州酒税,仍落职,遂出陆自陈入蔡,自蔡入光,遂至贬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宋徽宗继位,厌恶新政的向太后垂帘听政,昔日被贬的旧党人士相继官复原职,四十八岁的张耒也于建中靖国元年仕任太常少卿。可是,春天总是来得那样迟、去得那么疾。不久,新贵得宠,执政变换,朝堂遽然暴风骤雨,张耒再次不容于朝,入夏时分即被遣任颍州太守:
甫数月,复以直龙图阁知颍州。(张耒《东都事略》)
时隔数日,谪贬儋州的苏轼也被改迁,自岭南北归,复朝奉郎。佳讯传来,履任颍州知州的张耒,欣喜若狂,即兴赋诗:
今晨风日何佳哉,南极老人度岭来。
此翁身如白玉树,已过千百大火聚。
望天留之付真主,世间毒烈计已误。
柯山潘子应鼓舞,与子异时从杖屦。
——张耒《闻子瞻岭外归赠邠老》
然而,天违人愿,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苏轼于北归途中仙逝于常州。噩耗传来,张耒痛不欲生、涕泗横流。因职责所限,不能离任辖区而亲往墓前哭唁,心生愧疚:
兴哀东坡公,将掩郏山墓。不能往一恸,名义真有负。
心愿难遂,张耒乃自出俸禄、在颍州举哀行服,“饭僧缟素而哭”。
苏东坡辞世不久,北宋政坛又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新晋权贵们为维护自己的既有地位,把斧头砍向了异见人士,将所谓的一些元祐党人罪行一一书写下来,刻在石碑上,称为“元祐党籍碑”,并对其官职、封号大加褫夺,张耒在颍州举哀行服、痛悼恩师之举,也被人告发,触怒上方,自然雪上加霜、不能幸免于难:
张耒知颍州,闻坡卒,出己俸于荐福禅寺修供,以致师尊之哀。乃遭论列,责授房州别驾,黄州安置。(《清波杂志》)
崇宁元年(1102年),张耒被贬为房州别驾,安置于黄州。作为有罪的官员,张耒虽有一个官职,但也仅是挂名而已,既没有薪水又没有收入,更不得居住官舍或佛寺,只能在柯山旁租屋而栖。荒树枯木,棲鸿相对,寂寞莫名。“江上鱼肥春水生、江南秀色碧云鬟”的江南情致,虽给张耒心灵上带来些许慰藉,可陈州之地总也不能令其释怀:这里有“灵通禅刹”,这里有“万枝芍药”,这里有“太昊城”,这里有“牡丹丛”……
灵通禅刹古丛林,永日惟闻钟梵音。
阅世兴亡千室佛,百年风雨古墙金。
城中万枝木芍药,姚黄一萼得春多。
日日踏青深坐此,人间无醉奈渠何!
——张耒《春日怀淮阳》
即或是昔日卧病陈州、蛰居禅寺,亦是张耒心中一种美丽的念想:
病卧淮阳太昊城,牡丹丛畔过清明。
那知暮春长江上,竹里招提听晓莺。
——张耒《寓寺》
适逢给同为苏门弟子的潘大临庆生,张耒亦是口中念念有词,不忘礼赞陈州:
春雨潇潇江上城,论花与子酒同倾。
恨君未到淮阳市,一见姚黄慰此生。
——张耒《生日赠潘郎》
如此种种,魂不守舍,几回回梦里陈州。忧思难耐,张耒便请人把陈州牡丹移植到黄州,栽种在自己的庭下、“圭窦斋”前,如故人般日日相看、时时相亲,并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告诉他们说,待到明年东风起时就能欣赏到真正的春色了:
其一,
共我辞家似旅人,栽培莫怪倍殷勤。
明年太昊城中色,来作齐安江上春。
其二,
千里相逢如故人,故栽庭下要相亲。
明年一笑东风里,山杏江桃不当春。
——张耒《秋移宛丘牡丹植圭窦斋前作二绝示秬秸和》②8(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