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5日
第06版:沙颍文艺 PDF版

时光里的母亲

郭文艺

大多数的日子,母亲是坐在堂屋里沉默着过的。

条几柜台上规整地摆放着她的唱戏机,成叠成叠的豫剧、曲剧唱片堆放在电视机后面,还有各种水果点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母亲不太愿意去碰这些个东西了。她嫌唱戏机的声音太吵,各种水果不是坚硬难嚼,就是甜腻倒牙,除非孩子们再三敦促,她才勉强尝上几口。

母亲就那样在沙发上或坐着、或躺着,半闭着双眼,似醒非醒,任凭时光从窗棂下逃窜。

唯一令母亲感兴趣的是,二弟在京城给她买的一本“看图识字”。

早晨与黄昏时,她会戴上那副老花镜,端正了身躯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支铅笔,像极了初入校门的一位小学生。

如此几个月下来,“水,禾,大,米”等代表人间烟火的字眼在母亲的笔下显露得清秀大气,一如她年轻时的端庄、周正。

但母亲还是喜欢斜倚在靠背上沉默,偶尔掏出手机翻看几个孙子孙女过去的照片。看着、看着,眼皮就渐渐打起架,发出细微的鼾声来。

这时,我就要从书房走过去,拿个枕头,轻轻地为母亲垫在脖子下。

不知不觉,母亲又变老了些许,老得连牙也少了几颗。这陡然容易让人想到霜降后的棉,经了苍劲有力的夏,定然会在秋末绽出白如心灵的花。

老,似乎并不影响母亲的尊贵,对母亲而言,暮年更是一种品质、一份力量,一种对抗生命里的严霜暴雪过后留下来的豁达从容。

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如今是这么喜欢安静与休憩。她哪里也不愿意走动,就喜欢整天在这座房子里待着。

那么,母亲的梦里又如何呢?我有几次大半夜被母亲惊恐的梦魇声给惊到,在声嘶力竭的喊叫里,轻轻把母亲摇醒过来。

母亲说,她又做梦了,梦见了我的小时候:漆黑漆黑的夜,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她一手扯着弟弟,一手紧紧地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泥泞里……

天气好的日子,母亲总要去老屋收拾一番。我常常也跟着她去走走。

打开小院的木门,像打开了一段旧时光:压水井还在南墙角蹲着,摇耧静卧于过道,堂屋前父亲栽的桃树身躯已碗口粗,腌制鸭蛋的老坛子深藏在屋檐下的细土中……

这个时候,母亲是最会收拾时间的人。

所有的时光任她拿捏,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她会从西屋土墙上取下镢头、弯锄和镰刀,习惯性地拂去木把上的尘土,拿布擦拭一遍刃反两面,再小心地挂上去。从床底下拉出来褪了色彩的小木箱,在一堆染布细软里无声地翻找。良久,翻出一对“虎头盖子鞋样”、两包老式纽扣、一个顶针。

母亲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揣在怀里,眼睛里流露出喜悦。母亲说,赶明儿给小孙子做棉鞋、缝制冬衣用。

做完了这一切,母亲就像二十年前无数个日子一样,在这个院子里“巡视”一番。

她先到织布机旁,站上一小会儿。在母亲一动不动的站立中,我看到了年轻的母亲正在织布:手里的梭子像一条鱼儿一样灵动,来来回回、日日夜夜,母亲坐在窗棂底下, 红光满面……

良久,母亲才会转过身,穿过木制的走廊,抬步登上平房顶。我紧紧跟过去,顺便给房顶两盆扁竹浇些水。

母亲用一只手罩在额前,站在楼梯拐角处努力向“小洼地”张望。眼底呈现出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来:玉米如千军万马般齐刷刷地站了一地,大豆、芝麻跻身其中。一阵风吹过,万物都在频频像她示意。

母亲看到了,看得真真的,领会得透透的。

夕阳像个无声的画师,印下了这个场面:矮矮的母亲欢欣地站在旧院子顶观望,身旁站着她的残疾儿子。

我忽然就想到记忆里的丰收之秋。多少个日子,父亲和弟弟白天在地里抢收 ,晚上趁着月光往这平房顶扛玉米。

父亲一只手拿着白面馍,一只手在肩头扶着一袋玉米,咬一口馍、登一个台阶,咬一口馍、登一个台阶,一袋一袋把掰下来的玉米棒送到这个平房顶。二弟在身后帮衬着,双手磨满了血泡。悬在东天的月盘大大的、圆圆的,似乎染透了这玉米粒的色泽……

往事是一部三维图形书,被母亲轻易给锁在了这处老宅里。

母亲善于经营日子,不逊于经营她屋后一隅的菜园子。随着季节的变换,菜园子总是被母亲栽满各样蔬菜瓜果。时光浅行中,母亲似乎每天变着法为我们的胃口调制滋味:清蒸扁鱼、凉拌木耳、蒸红薯叶、倭瓜丝、土豆丝、炸丸子、油角子,饭菜可以一周不重样。

每天清晨,母亲都轻轻地起床,为我们做早餐。

丰收的季节,母亲上下三层蒸锅装得很丰盛:水煮花生搭配姜瓣精瘦肉,粗细二粮馒头组合,水果玉米伴紫薯,外加清炒尖椒,再熬半锅小米粥。

年过六十的母亲几乎没踏进过学堂,不识得几个字,她也看不懂什么营养学之类的书,但在时光里,在日复一日中,对做饭是下了功夫的。

我真感谢母亲。是她那双粗糙勤快的手,为我撑起了这样一个夯实的家。

这个九月,母亲似乎骤然年轻了许多。她在屋子后面重又开辟了一处土地,周围栓了篱笆,埋满了各种花的种子。母亲说,等明春季节,各色的花儿就开满了篱笆墙,到时候蝴蝶、蜜蜂会围满整个院子,天是蓝的……

喏!日子在母亲的手中,总是会显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效果,一切是那么生机勃勃。

回望已过的夏,母亲一睁开眼睛就要踏着露水,带着两个孙儿去树林深处捡“蝉皮”。整个酷暑,母亲积攒了满满一袋子“蝉皮”。我有一次打趣般对母亲笑道:捡这些个蝉皮还不够功夫钱呢。哪知母亲却有些不悦地说:“大钱从何处来呢?不都是平时一点一滴积累的吗?人呐,总要学会从小处看起的。”

看着母亲一脸严肃的表情,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敬佩母亲对待生活的态度,任由风霜雪雨百炼千锤,已然活出一副不惊不乍、不急不躁的模样。

烟火世俗,感恩母亲。

2021-10-15 郭文艺 1 1 周口日报 content_149763.html 1 时光里的母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