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3月31日
第A06版:副刊 PDF版

母亲的春天

常全欣

一场春雨沛然落下,温柔地浸润着大地。我躺在床上,侧耳静听窗外。那丝丝雨声,如忧郁的少年,向夜色倾吐着心声。恍惚间,母亲走进我的梦乡,她脚步轻盈,踏风而来。

母亲问我,今年正月十五周口有灯没有?我说,有灯,有灯,亮堂得很。

那些年的春天,在周口工作的大哥邀请父亲和母亲元宵节看灯,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项隆重的家庭活动。大哥第一次邀请我们看灯时,父亲母亲激动得彻夜未眠。正月十四那天,我们早早吃过早饭,由父亲带着我和母亲上周口,交通工具当然不是公共汽车,而是父亲的自行车。我坐在自行车前杠上,母亲坐在后座,欢快地向周口进发。母亲对周口充满期待,她说她最远到过槐店集,父亲说,谁出过远门呢。他们聊有趣的童年、难忘的过往,我像一只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左顾右眄,一花一草都令我新奇。

晚上的灯市开始了。母亲和我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花灯逐个亮相,唱戏唱歌的舞台一个挨着一个,大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一派繁华。

要吃饭了。父亲想着母亲平时不舍得,便点了盘酱牛肉,还有三碗羊肉烩面。牛肉切好拌好端上来了,母亲问多少钱,师傅说三十六块钱。母亲急忙用手挡住即将落在桌子上的牛肉,说,不要不要,俺不吃牛肉。父亲知道母亲的脾气,百般地向老板赔着不是,母亲则狠狠地用眼剜父亲。

正月十六看完灯回家。出了周口,父亲说,他妈,大儿给我二百块钱,在兜里装着哩。

母亲说,孩子在周口省哩,他的钱给他放着,停车把钱给我。

父亲说,我就拿着吧,咱一路呢,不会丢。母亲一声“你呀”,听得出是极不情愿。父亲骑车累了,我们就停下来,在沙颍河北岸的河堤上休息。河堤之上,春色浅露,泥土里冒出一个个细嫩新芽,野花野草蓬蓬勃勃,奉献着春的生机。几只喜鹊在欢快地觅食、呼叫着同伴。母亲抓住了时机,说,他爸,你听你听,这一直叫,说不定会有不好,你还是把钱给我吧,我放心。父亲扭头扫她一眼,笑了,从兜里摸出大哥给的钱,交给母亲。

那么多年,父亲从来没有装过大钱,因为母亲对他的理财能力极不放心。

梦中,母亲问我,这开春了,咱村又唱过戏没有?我说,唱,唱着呢。

有一年春天,刚出正月,我们村唱大戏。开戏前一天,母亲说,明天咱去请你姥。一大早,母亲就把两个被子铺到架子车上。我说我能跑,不坐架子车。母亲嘿嘿一笑说,臭小子,想得美,你姥小脚,不能走远路。

姥姥似乎知道母亲要来接她,一见面就说,前儿我就听说你庄要唱戏,再不来我非……话到嘴边戛然而止,我知道姥姥的口头禅,那是句骂人的话。母亲笑了,说,能不来请你?被子都是才洗哩。

回家路上,姥姥坐在母亲为她精心打造的卧铺上,母亲拉着车,我用襻绳拉着车子,为母亲助力。年少力盛,我兴奋地拉着车子,催得母亲的脚步也急促起来。姥姥也直喊,路赖,别跑太快。终究体力不支,我对母亲说,妈,我想坐车。母亲笑道,上去吧,搂着你姥。母亲停下车子,我丢掉襻绳,爬上车子,顺势躺进姥姥怀里。姥姥急忙擦拭我额头上的微汗,拿被子盖住我。

乡间小路,静悄悄的,车轮里钢珠子滚动的声音,像一曲音乐,有节奏地响着。我躺在姥姥怀里,仰望着春天瓦蓝瓦蓝的天空,乡村、道路好像变得更大、更长了。母亲拉车的节奏也慢下来了,一定是她累了,或许是她不敢草率,因为车子上面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那年春天,大戏唱了七天。姥姥在我们家住了七天。那七天,母亲每天都是开心的,为姥姥梳头,给姥姥端饭,帮姥姥洗脚,母亲在尽女儿的一份孝心。父亲则恰到好处地向母亲要点钱,到集上割块肉,家里的伙食大为改善。

梦中,母亲又问我,咱屋后面又种树没有?地可不能闲着啊。我说,种了,种了,还是种的杨树。

母亲每年春天都栽树,在地头,在屋后。我家屋后有条路,路北面是一条河,河坡自然成了种树的地方。那年早春的一天,母亲在村西头的集上,买了五棵杨树苗。

吃过早饭,父亲母亲带着我种树。父亲刨坑、封土,母亲负责扶树,我负责拿着水瓢浇水。早春的阳光,透过树林散射过来,温柔地抹在屋后的河坡上,洒在父亲、母亲和我的身上。

我细致地打量着母亲。在晨光的映照下,她的脸庞红润,不多的灰白头发被挽成一团儿束在脑后,一面灰白的手帕被她当作头巾在头上顶着,虽然不挡风不避雨,但也是一个装饰。她微笑着,扶着树,仰望着树苗。母亲说,他爸,等这树长大了,老三该娶媳妇了,这树能给他盖房子。父亲说,中,咱等着。

种上杨树苗,母亲悉心地呵护着,害怕牲畜啃吃树皮,她用玉米秸把树干包裹起来,害怕生虫子,她买来农药,给杨树“输液”。为了防止河坡土壤流失,那年春天,母亲挽起裤腿一锹一锹地从河里往上端土,堆在树根周围。

杨树争气地生长着。五棵大杨树成了母亲的骄傲,更成为我们家的标志。在外工作的日子,每次回到老家,总会先看到它们,那树叶或鹅黄,或浅绿,或浓翠,或枯黄,它们像忠诚的卫士,陪伴着父母,陪伴着老屋。

去年夏天,一场大暴雨过后,杨树枝扫到屋子,碎了房瓦。父亲说,如果风再大,会砸坏房子。听出父亲心中的担忧,我说卖了吧,建房子也用不着檩条了。

今年开春,我们像当年那样,买来树苗,父亲负责挖坑,我负责浇水,可是母亲却不能帮我们扶树苗了。她已经走十三年了。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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