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则新闻，配有大幅照片，上面的老人很眼熟。老人穿着褪成灰色的中山装，硬短的白发，圆脸，眉毛往下弯，笑着，皱纹从眼角一层层堆满两颊，咧开的嘴露出不多的几颗牙齿。他不就是去年春天那个卸水泥的老人吗？

我把照片拿给妻子看，她说：“是他。”女人的记忆力是好的，特别是我妻子的记忆力，她能清晰记起若干年前我说的某句伤感情的气话，还能再现我当时的神态。经过妻子确认，我确定新闻里的老人就是去年春天那个卸水泥的老人。

去年三月份，我从公司请了半个月假回老家翻盖房子。先扒掉旧屋，然后起地基。只要起好地基，我就可以回北京继续上班，剩下的事情托付给连襟坤亮哥等亲朋好友协助妻子。起地基要先根据房屋构造放线（白灰粉撒的）、揳橛子、挖地槽、垒地墙、走钢筋等，这时候水泥就开始大量使用了。按照建房师傅安排，分批次进水泥最适宜，我就先购买了八吨。一个淡雾的清晨，一辆货车停在我房基前，送水泥的车到了。当时一吨水泥三百元，含装卸费。指定好卸水泥的地点，货车停好，打开车厢，一个瘦小的老人从副驾驶座下来，套上件灰土色长罩衣爬上车厢。我猜不准老人的实际年龄，因为岁月在不同经历的人身上，会体现出迥异的差别，但肯定五十五岁以上了。司机是个中年人，坐在驾驶室里抽烟。

老人笑嘻嘻地干着活。他先把水泥扔到车尾，再跳下车，腰背靠住水泥袋，左右手环到身后，抓住水泥袋的两个角，一挺身，水泥袋乖巧地附着在他后腰上。他稳着步子，走到堆放水泥的地方，一袋袋码放整齐。我看着老人瘦小的身材，心有不忍，觉得老人肯定是生活所迫才干这样脏累的营生的，而且他的儿女肯定也是不孝顺的，我甚至对坐在驾驶室里抽烟的中年人生出忿忿然，暗怪他不知道帮忙。我走过去想帮老人一把。我走到车尾，双手揪着袋子的前后两个角，一用力，一百斤的水泥袋子纹丝不动。我的腰一阵疼。常年坐着编校书稿，我的腰椎和颈椎都生出毛病了，有次腰疼还住了半个月医院。我红着脸走到一边，拿手不停摁腰，吓得妻子跑进屋找膏药。老人开心地笑起来，笑声朗朗，全然不顾及我的自尊心。我红着脸讪笑。

卸了一半水泥，老人坐在水泥堆上歇息。我递根烟给他，问：“你卸一袋水泥多少钱？”

“一块八。”

“你干这个多少年了，这么会用巧劲？”

“四十多年了。”

“那么多年了呀。”

“我干这个，供养了两个大学生呢。”

“哦，现在你老了，应该歇歇了。”

“我才没老呢，老将黄忠七十五岁还带兵打仗呢。我听见水泥货车响，浑身骨头都痒痒。”

老人抽完烟，又忙起来。我问：“你应该没吃早饭吧？”老人说：“那倒是没顾上。”我冲妻子使使眼色。等老人卸完水泥，妻子把饭端过来，招呼老人和司机吃饭。司机不吃。老人拿起一个馍，掰开，夹了两个油煎蛋，抓了一盒纯牛奶，说：“你们是好心人，特别是你，闺女，有颗菩萨心，人也长得好，好心一定会有好报。”老人说着爬进驾驶室，招招手，货车走了。妻子乐成一朵花，她特别喜欢人家夸她，只要一夸，保准心花怒放。

没想到卸水泥的老人上了报纸。我浏览了一下新闻，原来老人这几年向福利院累计捐了十四万元，被当地政府评为“慈善好人”。新闻里还说，老人住在县城的儿女多次劝他去县城享清福，老人不愿意；儿女劝他不要再干卸水泥的活了，干了一辈子，该歇歇了，老人不答应。

看完新闻，我眼前一会儿是福利院孩子们欢乐的身影，一会儿是老人卸水泥时的场景……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