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2日
第06版:副刊 PDF版

想象一场大雪

蒋建伟

渴望一场更大的寒冷。

这样的冬天,没有人知道它已经来了。好像一切都还沉醉在无边的愁绪中,树叶就黄了飘了,耳旁的风刀子一阵比一阵锋利,太阳很红很远,天空中的浮云却不再那么高淡,一切“哗啦”就结束了。那么后来,冬天的静穆就不分白昼黑夜地在人们的心版上跑呀跑呀,多少白白亮亮的孩子们呵,一群,再一群,一个一个,笑声多么迷人。这个冬夜的雪花你听见了么?

也许,醒来在第二天第三天第十几天的清晨。

十秒钟。一条直线、若干支线小黑点和一幅速写的轮廓,我把一只手掌迎向太阳,平原上的流脉竟然如此清晰,路有多窄,河有多弯,一条浅浅淡淡的地平线有多长,蚯蚓似的随着你的奔跑而奔跑,还有那么多的支线小黑点,牛马驴骡的缩小物,村庄或是城市的缩小物,但上面肯定没有哪怕一个人,比例小得不能再小了……凝视、凝视,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去了,我通常都是这样回忆我们的故乡的。有时候,别人的城市里,故乡就是一壶酒,一壶老酒,冬天的寒冷被一个人一口一口喝进肚子,北方、北方,向北、向北,一晃就是四季,唉,父亲说,儿啊,我在昨夜梦见你了,你却不知道自己乡关何处。想想,我们的美丽乡愁,我们的漂泊无定,我们的一牵一挂,我们的坚忍和眼泪——我们面前的老酒就是一壶幸福,喝酒更应该是一种幸福。那么寒冷呢?一个冬天的寒冷算不算幸福呢?

一天天幸福的流脉,别人的大雪在梦里飞花,霎时间,那些美丽的弧线纷纷扬扬的,成就了我们遥远的想象,宛然一朵一朵的芦花……终于,无比熟悉的旋律响起,心灵的故乡在杯中复活重现,古老的唢呐声在平原上行走,我们的眼圈红了,我们闭上眼睛,仿佛呼吸着故乡的空气。那一天,是的,芦花依旧香,踩着芦花大雪,我们回家了,两行温湿的东西不能自已,没有办法啊。透明的雪花飘来了,大风在茫茫雪原上歌唱,翻卷起一层一层的白雾,一抬头就咽下了一口雾,行走中我们和亲人谁也望不见谁,心绪悲凉孤寂到了极点,喊吧,喊吧,我们真的喊出了对他们的称呼,包括随雪飘逝的一些名字。多少年过去了,我们拼命扒开厚厚的雪找到他们的时候,雪地上只剩下被冻僵了的几具尸体。雪下得可真大呀,纵然没有被完全冻着的,也早已经被吓了个半死,成了我们身边的一两个植物人,身上的零件也不那么完整了,时不时地要出现一些这样那样的毛病,我们总是祈望自己的讲述能够唤醒他们的回忆,祈望我们不再是他们眼前会说话的工具,幻想太多太多的欢乐,但是不能,所有的往事,所有的所有,都已经烟消云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还能够再祈望什么呢,什么都不祈望了吧。

“爸爸”,我们轻轻叫出了声,父亲的无动于衷自然也在想象之中,虽然所做的这些什么作用也不起,但是叫了总要比没有叫好。自己多少年以前的背叛、出走、少不更事,甚至把他们一个个往绝路上逼,泪水显得多么苍白和多余,内心的痛苦罪恶却在汹涌澎湃。太阳已经苏醒过来,我向手的背面细细看一看,看看凹下去的毛孔还有上面凸鼓的一条条青色的河流走向,忽然之间,人的一生好像只有“爸爸”这两个字了。“爸爸”,让我眼睛深处的父性苏醒,谁都无法阻止自己慢慢老去,想象中父亲的衰老也不过如此。小儿只有5岁,一次和我闹气了,指着我的鼻子说我那么坏,将来我要变成世界上最老的老头。他不知道拿“植物人”一词来比喻,只知道“老头”。我好像“呵呵呵”笑了。见我高兴的样子,儿子顿时气上加气,他在北京一间不足12平方米的陋室里对我说:“爸爸,我……”当时,他说的话我什么也没听见,脑子里全都是父亲在豫东平原上辛苦劳作的身影,他吸烟他喝酒他发凶他滚了一身泥巴……想象中他没有借到1000块钱急得跪在爷爷的坟头哭哭哭。我两眼空空地说,“爸爸(下雪了)”“爸爸(这个冬天你冷不冷)”。妻子却听不见我说的括号里面的内容,问我冷不丁地叫谁呢,我无意识地说叫你的宝贝儿子呗。我看见儿子古怪地笑了,我们也都笑了,随便你开心不开心。

我们常常这样说,幸福就是一壶老酒,酒可以帮助你打开想象之翅。多少年多少事,空守着一盆炉火,想象一场大雪,想象故乡的冬天,想象在冬天里慢慢行走的任何一个亲人、任何一个朋友,想象他们走路的样子,想象他们想念我的时候应该是一副什么模样,以及小小院落里一辈子也忙不完的家务,想象你……我的眼前流淌开一条大路。

这个冬天,渴望天下大雪,许多人走在大路上,走着,消失着,雪一直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最后,连我也不剩,世界白茫茫一片。

2023-12-22 蒋建伟 1 1 周口日报 content_221201.html 1 想象一场大雪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