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冬入春,就像一个人遭遇困厄之后步入坦途,或者像一种新生,那些希望,甚至欲望,横无际涯地生长开来。这种生长能让人也变得年轻,犹如青春的复苏。年近花甲的我早已不再拥有青春,但我常常在春天“享有”我的青春——把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翻出来,一张张摆在案几上,奢侈忘情地回味那些青春岁月,就像在寒冬怀念夏天。每当此时,我就在心里狠狠地埋怨自己,怎么就如此大手大脚地花掉了青春?惜忆青春,也就倍觉眼前春天亲近。“造物天然,色色皆新,春风吹而百草生,阳和至而万卉芳”,春天的生命力和表现力,如同从那些旧照片里复活了的青春,重新融进我沧桑的筋骨……
少年时喜欢春天的月满半墙、花影流衣,喜欢明月朗照、漏断更残,喜欢听从泥土里发出的“唧唧嘤嘤”春虫的声音……春天里,天地自然形成的万物之美,融化到青春里,滋养奔腾的血脉,随后又一起融化到文字里,形成了年轻时的梦。进入人生的秋季,才慢慢懂得,春天没有哪一种生长能占尽春光,但一味地竭力伸展、抢占先机,缺少矜持与谦让,便会使春日免不了生出几分艳俗与躁动。如今,伏案向南,明窗朝东,春光一片,案几香茗。写久了,啜茗醉一醉,舞舞狂草飞一飞,在那幅经线和纬线交织的时光地图中行走、停驻,和生活对峙,再握手言和。听春夜的猫叫春,也不再觉得是什么唳声怪调,那也是春天美妙的音调。推开窗,窗外春雨款款绵绵,虽然还带有几分萧瑟,但也有一种清澈、一种润泽,它唤醒了一冬的沉寂,把寒冷浸润成温暖。开窗邀入,“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胸中顿时生出青春般的激情。想起了苏轼,在黄州的那个春天,他也遇到一场春雨。同行的人都很狼狈,匆匆离去,但苏轼不愿成为伞具下的匆匆过客,“何妨吟啸且徐行”,一副竹杖、一双芒鞋,管它风雨阴晴!那是苏轼心中最美的春雨,它荡涤了一颗落有尘滓的心,使他“忘却营营”,心中“风静縠纹平”。是春天给了苏轼最好的礼物,是春天叩开了苏轼“任平生”的心扉,他“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于是,他回归到一个儒者的崇高境界:落难,他走出朝堂,走出书斋,走向土地,归入芸芸众生;闻达,他的追求是“他和他的百姓”。他的那颗心清峻通脱、无尽逍遥,真正成为无任何羁绊的自然之子。躯体在哪里又如何?他那颗为苍生祈愿之心始终是火热和坚定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成为他颠沛人生的坚定信念。
临摹几笔《兰亭序》,逸兴遄飞。三月三,修禊事也。山边有水,水中有渚,渚上有亭,亭外兰香。四十一位文学名家雅聚,流觞曲水,临流赋诗,散怀山水,萧然忘羁。右军俯仰天地,视察古今,在那个春天,以天为笔,以地为纸,墨凝辞章,《兰亭序》横空出世!一次春天的文学笔会,成就了惊世的神奇和精彩,幸甚至哉!右军揽春入怀,对酒慷慨:“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那般气度风韵,那般情愫襟怀,风流雅俊,酣畅淋漓,让人心驰神往。春去春回,千载流水,公元353年的那个春天,虽短暂却永恒。
窗外春意融融,远方布谷声声,院子里的杏树下落英缤纷。小外甥女走到杏树下,像被什么惊住了,张开双臂,仰望着,像风一样流动在树下。我想,她的生命里是否第一次承载这么大的美的力量?她弯下腰,用白皙的小手把落花聚拢,然后捧起,猛地向上一抛,一场绝美的花雨!花瓣落在她的秀发上、肩上、衣服上,天地间布满了霞光。外甥女稚嫩的脸上贴着几片花瓣,风轻拂她那长长的秀发,透出满身的芳香和热烈。我望着她,她的体香和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馥芬入心。我又想,从我全部的生命体验里和情感生活里,能提炼出几朵纯洁芬芳的花吗?心中停驻了多少这样的美好?这样想着,几分淡淡的愧怍从心底漫涌上来。
虽然我走过了生命的春天,但我仍会延续人生路上的春天,创造和珍藏这如诗如虹的美好时刻,就像珍藏自己的青春,无论顺逆晴晦,无论几多坎坷,在万古悠悠的时光之海里,对抗生活的庸常与粗砺,滋养我的生命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