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化勤

明知是清人仿造的，一代大儒程颢传道、授业、解惑的书院早在千年风雨中倾圮湮没、了无痕迹了，但是，毕竟是在旧址上重建，“大程书院”的名字依然，还是吸引了很多游客景仰的目光。

今天我也来了，站在扶沟县城这片古色古香的建筑群里。

好一所遗世独立、绵延千年的学府！虽然不如我游览过的岳麓书院依山傍水、规模宏大，乍望去，觉得它颇像放大了的四合院，没多大观赏价值，可到跟前仔细一看，我立即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真不愧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首先，这貌似普通的出厦式的大门，似乎就具有非同寻常的品格——拒绝庸俗，断然把市井的喧嚣关在门外。走进去，再跨过和它样式相似的“龙门”，一个布局规整，结构严谨，讲堂、斋舍、书楼、祭殿等一应俱全的古老书院，便完好地呈现在了眼前。瞧，中轴线两侧的廊房一色青砖黛瓦，多么古朴典雅。那是供学生考试专用的“文场”，当年的一些青年才俊正是从这儿起步，走上了科举之路。尽管能够金榜题名者寥寥无几，但对端正社会风气、传承民族文化、公平选拔人才，发挥过重要作用。

我站在“文场”边沉思良久，才来到院内主体建筑——立雪讲堂前。望着大门两侧“立雪见精诚，树尊师以令范；设堂明理性，遗重教之高风”的金字匾联，不禁倏然忆起“程门立雪”的故事。

据朱熹《伊洛渊源录》记载，程颢和弟弟程颐在家乡创办伊川书院时，有两位学人——游酢和杨时，仰慕二程的学说和人品，千里迢迢前往拜师求教。到了庭中，他们看见堂上的程颐正瞑目假寐，为了不惊扰先生，就站在庭中等待，直到落雪盈尺……眼前的讲堂用这个典故命名，使人们不仅看到了前贤尊师向学的风范，也明白了二程当时在学界的影响之大。

许是程老夫子的灵魂不曾远去，冥冥中在点化我——我一向迟钝的脑壳竟豁然洞开，走进讲堂的刹那，蓦地想起程颢的《秋月》一诗：“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觉得自己恍惚成了流经“碧山头”清溪中的一朵涟漪，此刻也已经远离红尘，正置身于“空水澄鲜”、白云红叶相映成趣的图画中。明知这幅纤尘不染的纯净写意画只是老夫子风景诗中描绘的意境，却和他主政扶沟的所作所为及他和弟弟开创的理学联系在一起，惊喜地以为自己窥见了另一座山头——一座前贤大哲“立德”“立言”双峰并峙的人生山头。

且不说他老人家所立之言——理学如何耸起儒学的一座高峰，融进我们民族文化的血脉传承千载，仅他鲜为人知的做扶沟县令时的恪尽职守、廉洁重教，就足以令后人高山仰止。

大凡了解程颢经历的人，都晓得他的仕途并不顺畅。本来，他和王安石的私交不错，二人也都赞同社会改革，只是在“如何改”“改什么”的问题上“政见不合”。如果稍微识点时务，曲意顺从主持变法、重权在握的王大丞相，那么，凭着自己的学识才华，他大概也能够加官晋爵，然而，不，他在朝中激烈地批评新法。当然，这些批评未必正确，但从中不难看出他刚正无私、忠君爱国的品德。在事关王朝命运的大是大非面前，不阿权势、不计得失、不随波逐流，宁肯不被提拔重用，甚至遭贬受逐，也要坦坦荡荡、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没有舍己报国的高尚灵魂，岂能如此？

在朝为官则积极地为王朝发展建言献策，完全不顾个人的升贬荣辱；去地方任职就尽职尽责地造福一方，把儒家学说的“知”转化为身体力行的“行”，从一项一项具体的事情做起，将辖区营建成万众仰慕的“碧山头”，以至于千年后，他在扶沟做县令时的事迹，还在当地广为流传。譬如破获抢劫焚烧过往境内商船的案件，使盗贼猖獗的县城很快由“乱”到“治”；带领群众开渠打井、兴修水利，保证了群众的灾年温饱、生活无虞；为政清廉，穷得给女儿买不起嫁妆……

尤其对教育的重视，更足以垂范后世。早在晋城当县令时，他就要求“乡必有校”，来到扶沟他根据实际情况，在县城办起了书院，将全县的优秀子弟集中于此读书学习。不知道二程讲课的具体内容是四书五经或是他们正构筑的“理学”，但我相信一本本好书可以哺育出一颗颗向善向上的心灵，一阵阵墨香也能够滋润出整个社会芬芳的花香。在他治下，扶沟形成的“乐诵读、勤耕织”民风，一定与他重视教育息息相关。

虽然他创办的仅仅是一所小小的县城书院，无法与应天书院、岳麓书院等宋代四大书院比肩，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因为有他和弟弟两位儒学宗师亲自授课，这所书院不仅名重当时，成为众多学子求学的首选，而且历经风雨，千年挺立，直到今天仍像纪念碑一样耸立在人们的心中，成为一道无法取代的风景。置身其间，眼前这片古老建筑，不只是一座生命力强大的学府，更是一部内容深邃的大书，让人从中明理，品德和认识得到全面提升。

记起近日看到的一句话：“一个人读书的厚度，决定着他人生的高度。”深以为然。读完这部被国家重点保护的珍稀“古籍”，我觉得仿佛有一脉清溪流进心田，自己的思想境界也似乎随之提升，对老夫子的学说和人生有了新的理解和认知，明白了什么叫“仁人志士”、什么叫“为生民立命”、什么样的人生才能获得永恒。想来，千年的历史中，主政扶沟的官员建造的政绩工程不知多少，为何独有这大程书院“活”了下来？究其原因，恐怕不全在于“大程”的名人效应，更在于他让老百姓过上了渴望的生活。

天地之间有杆秤，秤砣就是老百姓。唯有全心全意为老百姓谋福祉的人，才能世世代代活在老百姓的心中。

如同品味一首简朴的哲理诗，虽然从中读不到山重水复的情节，也看不见柳暗花明的美景，但它深厚的意蕴，却能给人以启迪。我在书院里边走边看，回想读过的程老夫子的事迹和诗文，沉浸其中，夕阳西下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而一迈出大门，耳畔就猛然响起了孔子“见贤思齐焉”的教诲，于是，带着该如何学习前贤的思索，我坚定地向余生的山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