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有了红白喜事，请响器班不叫“请”，叫“粘”，至今我也没有明白“粘”作何解。
响器班是个小乐队，有唢呐、锣、钹、笙、梆子、鼓、二胡等诸般家什，至少也得三四个人，外加上铁炮，这是一套买卖。但是以唢呐最为主要，所谓“千年笛子万年笙，唢呐一响全剧终”。唢呐在历史上颇可称道，明代戚继光曾把唢呐用于军乐之中，他在《纪效新书》中说：“凡掌号笛，即是吹唢呐。”明代王磐的《朝天子·咏喇叭》则是描述唢呐最好的文章：“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得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得水尽鹅飞罢。”全国各地唢呐的流派众多，我们这里则是以“豫东官乐”为主，吹的是小喇叭，也叫大笛，声音嘹亮婉转、清悦俏皮。一般红事（如结婚、过寿、升学，孩子满月一般不请响器）吹的是《大官调》《将军令》《得胜令》《太平年》《全家福》等，唢呐高手有时候也吹《百鸟朝凤》《五子登科》等大曲子，后来多吹豫剧《朝阳沟》《花打朝》《打金枝》等，以及各色流行歌曲，不一而足。白事则多吹《大开门》《小开门》《秦雪梅吊孝》《诸葛亮吊孝》《小寡妇上坟》《陈三两爬堂》等。红事调子得欢快，白事调子要悲凉，主家“粘”响器来要的可不就是个排场？
我们这里的响器班主叫刘三，领着两个徒弟，带着放铁炮的嘎儿，游走于十里八村，熟悉各种红白喜事的流程。当然，一半是买卖，一半是人情世故，把人混熟了，买卖也就有了。刘三吹唢呐，水平太一般，吹了几十年还是那三四段，喜事吹《朝天子》《朝阳沟》《抬花轿》，白事吹《秦雪梅吊孝》《小寡妇上坟》《小开门》。可是一场红白事下来，得个一天半晌午，你总不能就吹这几段吧，但他也就会这几段，靠着这几段混了几十年，所以，我们这里有句歇后语，刘三吹的响器——老三样。但是刘三对人吹嘘时说，自己的唢呐师从全国名家郝玉岐，那是得了老师真传的，却没有人相信。但刘三酒量不差，好饮无度，划拳很少输。他也就是靠喝酒划拳到各村拉关系、接生意，混个半熟脸。能接到生意，还学那么多段曲子干啥？
听说早年吹响器是“下九流”的行当，但是主家办事全靠响器班撑门面，所以格外重视，地位和大厨一样。响器班来了，主家得出门去接，吹过一通，得封礼上烟才接着吹。事情办完除了说好的钱数，额外另有烟酒奉上。特别是办白事，灵前要行礼，行礼者，灵前磕头也。礼路有大有小，时间也就有长有短。最常见的是九拜礼，却又分什么懒九拜、花九拜、勤九拜，又有什么凤凰双展翅、金鸡乱点头、神龙大摆尾等，甚至有十三太保、二十四拜、七十二贤、一百单八将等名目，繁缛至极，一路磕下来，让人头晕眼花。记得那年我舅爷去世，我父亲作为至亲，在灵前行了二十四拜加十三太保的大礼，磕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其实也就是做给活人看而已，毫无意义。但以前人们尤重“礼节”二字，觉得只有在灵前行了大礼，才算有排场、有面子，风光。
刘三出活最喜白事，因为白事在行礼之前，行礼之人必先给他封礼。主家亲友越多，行礼的人就越多，他收的红包也就越多。不过他吹来吹去还是那几段，听了几十年，人们觉得实在乏味，但是碍着人情薄面，十里八村的人办事又不得不请他，他也算垄断了这个行业，所以这些年他生意并不差。其实刘三也有一怕，怕啥，怕“对棚”。所谓“对棚”，就是主家办事请了两班响器，让他们对着吹，也就是让他们唱对台戏的意思，比量一下水平高低，看哪一班吹得更出彩。那年村里杜老太太九十大寿，请了刘三的班子，也请了三十里外官路边马宝成的班子，这一“对棚”，高下立判。刘三一曲《朝阳沟》没有吹完，马宝成的老婆摇着黄毛头、扭着超短裙包裹的水桶腰，唱了一首《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把现场气氛推向了高潮。那时候农村人刚接触流行歌曲，哪见过这个阵势，把马宝成的班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刘三的班子却是冷冷清清，观众寥寥无几。等主家出来敬酒，馍还没有端上来，刘三带着徒弟就灰溜溜走了。到现在我们那儿还有句俏皮话——排场得像刘三不拿馍一样。刘三回去喝了一场闷酒，人也偏瘫了。
随着时代的发展，响器班越来越不好干，更多城里的演艺队伍开始进入农村市场。这些演艺队伍花样繁多，设备齐全，有专业演员，有舞台，有音响，有各式各样的节目，乡下的响器班子受到了很大的冲击。马宝成的班子却能与时俱进，越干越红火，设备越来越先进，招募的演员也越来越多，听说还参加了省电视台的综艺节目，他女儿吹的唢呐版《忐忑》还得了一等奖。
我和刘三的孙子是小学同学，多年不见，有次见面聊天——
“你爷现在身体咋样？”
“中风了，还偷着喝酒。”
“你家现在谁还吹唢呐？”
“没人吹。不过前段儿县里来人，让我爷报什么非遗传承人，看来我得继承我爷的事业了。”
“你会吹唢呐？”
“不会啊，我老婆会。”
“你老婆？”
“是啊，就是马宝成的闺女。”
“你咋娶的她啊？”
“干我们这个的，就这么大个圈子，谁不认识谁啊？其实干我们这一行的人骨子里还是低别人一等，最后只能圈里人娶圈里人，这才是门当户对。”
“你爷能同意啊？”
“他有啥不同意啊，我爷说了，打不过就投降，咱不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