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森是鹿邑县城的铁杆汉奸。
高玉森本是个教书先生,他面色青白,身材修长,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高玉森以花之君子莲花自比,常摇头晃脑地吟诵“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东北战事一起,高玉森又以高山青松自喻,还说“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高玉森在人群聚集处口若悬河地宣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唾沫四溅地高呼“此危难之时,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说得倒是义正词严、慷慨激昂,谁也没想到他会被日本鬼子的隆隆炮声吓破胆,原本笔挺的身板一夜之间变得佝偻了。小鬼子在鹿邑修了炮楼后,高玉森常弯着身子往炮楼里钻,手里不是掂着烧鸡,就是提着羊腿,要不就是烧饼油条。
小鬼子爱听曲儿,高玉森就跟走街串巷的盲人学曲儿;小鬼子爱喝酒,高玉森就用家里本就不多的小麦、小米、玉米、高粱,以及涡河的清泉酿酒,绵甜爽净、奇香扑鼻,饮用后浑身发暖、神清气爽。这种酒度数低,酒量一般的人喝个半斤八两也不会醉。
小鬼子很快就喝上了瘾,经常让高玉森送酒,还夸赞高玉森是大大的良民。
妻子玉芝却不愿与“良民”过了,在苦劝无效后,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后来玉芝让娘家人拉走了嫁妆,与高玉森来了个一刀两断。
“也好,走就走吧。”话虽这么说,高玉森却把自己灌得大醉,哭得跟泪人一样。
玉芝走了,没人在耳边絮叨了,高玉森佝偻着身子,往炮楼跑得更勤了。
尽管日本兵夸赞高玉森是大大的良民,他们对高玉森的警惕性却极高,不让高玉森碰炮楼里的枪支弹药,高玉森送去的食物也让他先尝。日本人不相信高玉森,小城的百姓更不相信高玉森,见了他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往地上吐唾沫,没一个人愿意跟他说话。
有一次高玉森喝醉了酒,跑到三爷家里哭得天昏地暗:“三爷,我心里难受啊!你说,他们如狼似虎,有枪有炮,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能做什么?”
三爷怒目圆睁,声如洪钟:“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亏你是个读书人,辱没了读书人的斯文,读书人的脸面都让你这号人丢尽了!你给我滚!”
八月十五到了,高玉森不顾众人的怒目而视,左手拿着二胡,右手抱着酒坛子,大步流星往村外的炮楼走去。到了炮楼,见了小鬼子,高玉森伤感地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中国的传统佳节,是个与家人团聚的日子。你们远离故国,都思念亲人,我就给你们唱唱苏轼的‘明月几时有’吧。”
高玉森唱得如泣如诉,小鬼子听得泪流满面。何以解忧?唯有美酒。他们端起高玉森倒的酒,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小胡子少尉还算清醒,瞪着眼喊:“都不能喝多,还按以前的规矩,不超过半碗!不超过半碗,咱们就都清醒,就能对付偷袭的八路。”
每人半碗,大半坛子酒被十四个日本兵喝了个一干二净,他们很快就醉如死猪。精通中国话的小胡子少尉倒在地上时还咕咕哝哝:“奇怪了,这酒,怎么这么有劲儿?”
他们到死也不会知道,这种酒出酒时如果接得长(水多,酒精含量低),也许可以喝个三斤二斤的,但如果接得短(水少,酒精含量高),就只能喝个三两二两。这种酒看似没劲儿,其实后劲儿挺大,知道喝多有点头晕时已经晚了,很快就醉得不省人事。
饱读诗书的高玉森已将这件事谋划许久,他以前拿来的酒接得都长,这次接的酒最短,按当地话说就是“酒头”,难怪小鬼子只喝半碗就倒在地上了。
高玉森眼前闪着玉芝哀怨的面孔,闪着倒在血泊中的父老乡亲的面孔,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他拿起刺刀,狠狠地向鬼子刺去。
一个倒在血泊中的鬼子挣扎着拉动了枪栓……
这天,村里人都听到了从炮楼里传来的这一声枪响。随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第二天,城墙上高吊着高玉森被鲜血染红的尸体。
一个文文弱弱的教书先生一下子干掉十多个鬼子,这在鹿邑引起的震动丝毫不啻于地震。人们很快就知道了高玉森的真实身份。原来,他三年前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以教书先生的身份作掩护,投敌人所好,接近敌人,为游击队员提供了很多情报。
铁匠知道真相后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我真该死,那天高玉森来打一把大刀,我把他轰走了。我咋没给他打一把大刀让他多杀几个鬼子呢?”
三爷闻讯,禁不住泪流满面:“‘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英雄!我看高玉森就是咱们的英雄啊!”
铁匠和一帮热血青年放下锄头,加入了抗日游击队。
唱戏的瞎子敲着大鼓,高唱:“东北战事起,民族危难生。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谁说喝酒会误事?我看酒壮豪气生。武松喝酒打猛虎,玉森仗酒杀敌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