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斌
早上,母亲与我正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吃饭,突然问:“今个儿是周末吗?”我说不是。母亲说:“那等会儿我买点儿浮子酒。”我知道,母亲喜欢用浮子酒当酵母发面蒸馍,这样蒸出的馍既暄又有一丝浮子酒的甜香味。但我不明白,这和周末有什么关系吗?难道卖浮子酒的到了周末还要休息?
我把疑惑说了。母亲说:“这个卖浮子酒的周末要去做礼拜。”
一个卖浮子酒的还每周做礼拜?
见我好奇,母亲就讲起了她听来的故事。
原来,这卖浮子酒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因为父亲去世早,弟兄多,家庭贫困,三十大几了才娶上女人。女人嫁过来的时候就患有严重的风湿,啥活也不能干,也不能生育。后来,他们领养了一个女儿。等女儿大了,他们也老了。几年前,女儿嫁给一个志愿兵,随了军,远在几百里外。
女人不能动,连吃饭都是问题。他每天把饭做好,先一口一口地喂她,然后将一切收拾停当,才干自己的营生。再后来,他八十多岁的岳母娘,因为没人赡养,也搬过来与他们住。由照顾一个人变成了照顾两个,他的负担一下子重了许多。就这样,每到周末,他还骑上车,带她们一起去教堂做礼拜。
“他是哪儿的?姓啥?”我对他肃然起敬。
“不清楚。光听人讲他的事。”母亲说。
见我有些失望,母亲又道:“他整天走街串巷,谁问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的浮子酒、麦仁子酒味道好,买家多。”
“浮子酒——麦仁子酒——”我对这悠长且极富穿透力的叫卖声再熟悉不过了,但对叫卖的人却没有什么印象。我甚至想不起他是胖还是瘦,是高还是矮。
仔细想,这也正常,即使对母亲和众多的邻居来说,他也就是一个卖浮子酒的。他的出现,借的是那独特的吆喝声,想用浮子酒蒸馍打汤的,想喝一碗麦仁子酒鸡蛋茶的,听到这吆喝声,就端着碗或掂着瓷缸子出来了,一块钱或两块钱一递,与他的交易就完成了,其过程不能再简单了。他们熟悉他的相貌、声音。他的相貌、声音是个标志,代表着他那品质优于别人的浮子酒和麦仁子酒。于他们,这就够了。对他家庭的酸甜苦辣,他们不感兴趣,也不想了解。大概只有母亲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才有耐心有时间与他絮叨几句。
同样,我不能说没有遇见过他,但真的没有在意过。因为,他与我匆忙的生活无关,与我是两个世界。若硬说有关系,也只是母亲买了他或起五更或熬半夜酿制出来的浮子酒,用它蒸了馍。而我吃着这带有浮子酒香的馍,其结果或许就是一句:味道真不错。仅此而已。
可是,现在听了母亲的对他残缺的介绍后,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见见他的冲动。
大约半个时辰的光景,“浮子酒——麦仁子酒——”那熟悉的吆喝声如约传来。
母亲拨门出去,我也紧随其后。
“卖浮子酒的——”母亲站在屋后,对着街口高声喊。估计还是因为距离太远,母亲的声音显得太小,没有起什么作用。
“浮子酒——麦仁子酒——”那独具一格的叫卖声渐行渐远。
我和母亲只好返回院子继续吃饭。
“他还会来的。”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闺女几年了也没有回来过一次。但这个卖浮子酒的,逢人就夸闺女嫁了一个军官,可享福呢。”母亲接着说。
“俺老表在县里当着官。从俺娘去世后,俺就跟他断绝了来往。这都十六七年了。”母亲继续转述,“他看不起俺。但去年,俺妗子去世时,他让人捎来了信,叫去烧纸。那得去!俺兄弟五个备了两架盒子……俺得去哭俺妗子啊!不是为了巴结他。”
与母亲说话间,那一扬一抑的叫卖声果然又传过来了。我与母亲几乎同时出了门。
在我们屋后的大路上,一个身体消瘦、模样在七十岁左右的老人,推着一个自行车过来了。
他戴着一顶白色的礼帽——这一点出于我的想象,一时觉得他像个绅士。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外穿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夹克。夹克偏大,十有八九是捡别人的。他下穿蓝裤子、球鞋,虽然旧一些,却十分干净。他的自行车很破,寻常的家庭怕早就当了废品卖。两个车把中间绑了一个电喇叭——至此我才知道那一成不变的叫卖声就是它发出来的。车子后面驮了一个自制的架子,每边放了三个褪色的塑料盆,每个盆上都盖着木盖子。不用说,这就是他全家赖以生存的东西了。
他支了车子给母亲打浮子酒。我站在远处,向他打招呼:“老先生,怎么称呼?贵姓?”
“免贵姓王。”他一边小心地将盛满浮子酒的碗递给母亲,一边说。
“你不是窦楼的啊?”母亲有些惊讶。估计母亲觉得,他每天一大早就能转到这儿,应该离此不远。
“我是田寨的。”他收拾着东西道。
因为礼帽的遮挡,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只觉得很瘦。在我想与他攀谈两句的时候,他已辞别母亲,推着车子离开了,留给我一个身薄体瘦的背影。
“浮子酒——麦仁子酒——”这声音又在另一个巷子里洪亮地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