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十五讲》
作者 张恩岭
策划 王彦涛 李建成
(接上期)
“文革”中,上级要张伯驹写“交代”。张伯驹自然要交代与宋振庭的关系,于是他写了两条,第一条一句话:“他说我不懂政治,要帮助我。”第二条两句话:“宋振庭说我不是搞政治的,是才子名士、统战对象,我认为是知己。其实,才子名士是文化革命对象。”这两条“交代”说明什么呢?一是说明宋振庭的确把张伯驹当成了党外朋友、民主人士,同时也可看到他们确实是知己,感情很深,宋振庭在处处帮助他、保护他;二是不承认自己是才子名士,认为才子名士是革命对象、阶级敌人,而宋振庭把自己看成是才子名士,不就是说他包庇了革命对象吗?这两条“交代”岂不给宋振庭帮了倒忙?张伯驹果然是实话实说,毫无心机。
“文革”以后,宋振庭被调到中央党校工作,来到了北京。他仍然没有忘记他的老师和朋友张伯驹,有一年冬天,宋振庭由刘景录陪着来到后海南沿张伯驹家中看望他。室内陈设简陋,客人坐在凳子上,屋里生着炉子,烟熏火燎。但张伯驹却言谈自若,没有丝毫的失落感,一副平和、恬淡的神色,不俗不恶不卑的节操和人格魅力,尽显其中。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看出张伯驹对宋振庭的特殊感情。张伯驹有一个在天津工作的朋友叫张牧石,是诗词家、票友,也是知名的治印家。有一年张伯驹给张牧石写信,信中说:“又,吉林省宣传部长宋振庭闻我言,北方治印家惟君第一。欲得弟台治印二方。此人雅为党人,乃我道中人,与我交好甚笃。治印二方:一‘宋振庭印’,一‘长白山氏’。名为白文,号为朱文,必然得心应手也。”在这封信中,张伯驹对宋振庭的感情、评价以及宋振庭的文人风趣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的关系是如此深厚。
张伯驹去世以后,宋振庭送上一副挽联:
爱国家,爱民族,费尽心血,一生为文化,不惜身家性命;
重道义,重友谊,冰雪肝胆,赍志念一统,豪气万古凌霄。
这一挽联可以说是说透了张伯驹的一生和为人。
20世纪80年代初,《张伯驹潘素书画集》整理出版,宋振庭欣然为画集作“序”,他在序中说:“当这本画集能出版的时候,我心里除了怀念伯老以外,我更怀念陈毅、张茜同志,我只想说一句话,陈老总:我总算做完了你交给我办的一件事——为实现你的好朋友张、潘二先生的夙愿,为出版这个画集,做了一点点我该做的事。”
“海棠留梦”张牧石
张伯驹有一帧照片大家都很熟悉,就是他晚年那张抱猫图。张伯驹坐在沙发上,显得超然、安详、率真,他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那猫也温顺地依偎在主人怀里。他身后站着的那个高挑身材、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就是张牧石,是张伯驹晚年词作、看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位朋友,但这位朋友比张伯驹小整整30岁,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忘年交。
张牧石,1928年生,字介庵,号邱园,天津人,天津商学院法律系毕业,早年从寿石工先生研习书法、篆刻、倚声诸艺。除了专业技术外,又辅之以京剧、曲艺、舞蹈、武技。晚年曾为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书协会员、天津文史馆馆员。而张伯驹对张牧石最看重的技艺则是诗词和金石治印。张伯驹晚年常用的印章就多出自张牧石之手,并说天津的张牧石与上海的陈巨来是中国当时篆刻界的“南陈北张”,同时,又称张牧石为“牧石词家”,并推介给章士钊、龙榆生、夏承焘、叶恭绰、唐圭璋等人,相交互为酬唱。由此可见张伯驹对张牧石的赏识。
张伯驹认识张牧石始于1952年,那一年初秋,张伯驹在北京主持成立了庚寅词社,与天津的梦碧词社开展了雅集活动。牡丹花开时,梦碧词社的同仁赴京赏牡丹,海棠花开时,北京的同仁则去天津赏花。在这种往来中,张伯驹发现了张牧石的才华,非常赏识,就开始了书信往来。但张伯驹与张牧石交往最频繁的时期还是在张伯驹晚年。
上世纪70年代,每年海棠花开时节,张伯驹必去天津看花。白天逛公园,晚上就住在张牧石家里。那时候张牧石家住房狭窄,张伯驹就在他的单人床边上接一块木板,与朋友同榻而眠,与张牧石畅谈诗词书画,尽兴之后就酣然入睡。有时张伯驹和夫人一块儿去,张牧石就在一间房子里拉上一个床单隔开住。就是这样极为拥挤狭小的空间,张伯驹不但没有嫌弃、不习惯,反而感觉非常舒适。
有一年张伯驹又来天津,先去张牧石家,下了火车,坐上公交车,到站下车后,一摸口袋,钱包被人偷了。他悻悻地来到张牧石家。当时,他身穿一套毛料衣服,头戴鸭舌帽,在那个年代,这身打扮十分招眼。虽然没钱了,但住在张牧石家里开销一切照旧,张牧石夫妇只好强撑门面,尽力维持张伯驹的一切吃喝用项,而张伯驹好似一切都很自然地接受了。过了几天,张伯驹回到北京后,却把所有在天津的花销寄过来了,张牧石夫妇非常感慨,张牧石说,张伯驹是真正有赤子之心的人啊!
张伯驹每次到天津,天津的诗词界、书画界和演艺界的朋友也都到张牧石家与张伯驹聚会。来者除了谈艺外多求张伯驹书画留念,他是有求必应,有的求画梅兰竹菊或其他文人画小幅,有的求以自己名字作的联语。晚饭后,张伯驹则与张牧石、寇梦碧、陈机锋等人打诗钟,多年作的诗钟数以千计,后来就集成一册,名为《七二钟声》。
1978年春天,张伯驹又一次到天津看海棠,正赶上张牧石51岁生日,张伯驹即兴填了一首《卜算子》:
戊午暮春初八日 ,李氏园看海棠正半开,值牧石词家五十晋一寿。
节到海棠天,有客迎三径。酒浅能教意更深,乐事添清兴。
恰是半开时,向晚风初定。春色无边去又来,人与花同命。
张伯驹还手书过一副嵌名联给张牧石:“牧野鹰扬开地阔,石头虎踞望天低。”不仅把“牧石”二字拆开巧妙地各嵌入上下联,而且对仗工稳,意义非凡,气魄极大。
最后,还是交代一下张伯驹所抱的那只纯白的波斯猫的来历吧,这只猫其实是张牧石的女儿张秀颖的宠物,是张牧石动员女儿送给了张伯驹的。
那还是上世纪70年代初,张伯驹从东北回到北京不久,张秀颖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离她家不远处住着一位宁波老太太,人送雅号“猫奶奶”。那一年猫奶奶弄到一只雪白的正怀着小猫的纯种波斯猫,张秀颖就央求猫奶奶到时候送她一只,猫奶奶爽快地答应了。于是,秀颖就天天盼呀盼呀,终于有一天母猫生了3只小猫,秀颖赶紧选了一只最漂亮的。因怕被别人拿走,小猫还没有断奶,秀颖就把它抱回家了。从此,小姑娘每天都把小猫揣在怀里,定时4趟去猫奶奶家,让小猫吃奶,她去上学时就由父亲替她将小猫送去吃奶。就这样风雨无阻一个多月,小猫渐渐断奶,也长大了,白嘟嘟的,活泼可爱,成了小姑娘心上的宝贝。
突然有一天,父亲和女儿商量,想把这只小猫送给远在北京的张伯驹爷爷,说张爷爷可喜欢猫了。张秀颖一听可真是万般不舍,但又想到张爷爷每次来天津都给她带巧克力(那时候很少有巧克力吃),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张牧石高兴极了,立即买了火车票,带着女儿,抱着这只可爱的波斯猫去北京了……
张伯驹去世后,张牧石写了两首绝句挽之,其中一首云:
残泪依稀泪梦痕,海棠时节又黄昏。
剩春从此应难展,恻恻风光李氏园。
2011年,张牧石已经83岁,在生命的暮年,他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开始撰写《张伯驹先生轶事》,约20则。在雅致的十竹斋水印花笺上徐徐书写,一页页带着浓浓书卷气的信笺,满含着对张伯驹的深情,也向世人描绘了自己心中老友张伯驹的形象:直率,旷达,高雅,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宠辱不惊,似童子天真嬉笑,又深藏文人赤子之心,真乃千古一高士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