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接上期）
“任叔叔和阿姨待我们如自家孩子，晚上，早早就把我们的床铺整好了。我们四个学生住一间屋，中间隔着一个布帘，另有四五个招来的女工住旁边的大屋。阿姨四五点就做好了早饭，我们吃饱出门时，看家的白狗还在睡觉。但少年不知愁滋味，当时正流行歌曲《小芳》，我们在棉田里大声地唱，感觉真有点知青的味道，连我写的诗都豪迈了不少。任叔叔是老三届高中生，也有着文学情怀。当他听说，我在1992年发表过一首诗歌，得过20元稿费，就更加欣赏我。”
他偏过头，说：“你知道的，阿慧姐，我天生直爽，不客套、不虚假，还闲不住，我常到厨房帮阿姨。半个月过去，我们拾棉花劳动结束了，分别那天，叔叔、阿姨含泪相送，舍不得我们走，期待我们还回来。那天，我落了不少眼泪。回家后不久，我接到任叔的一封长信，他说很想念我们，希望我们常联系，我就回了他一封长信，从此通信十年没有间断。叔叔、阿姨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我在第二年考上大学，毕业后当过教师，而后调到昌吉州教育局工作。那时，阿姨专程来看我，我和你这妹妹结婚前，老两口背着新被褥来了，那棉花是他们一朵朵精心挑选出来的，然后打成被套，套好被子给我们送来。那亲情真是跟自家父母一样啊！”
四周幽静，只听见车轮碾过地面，雪花仿佛偷听了唐大的故事，迷醉得飘飘忽忽。
谁会想到，一场学生拾棉花活动，会绵延成20多年的父子情缘，一个蒙古族少年，一个汉族老汉，在一起就是一家人。我说：“我更加想见这家人了。”
这时，车子一拐下了高速，很快到了一个小镇。灯火把夜空照得很亮，雪花像长了淡黄色的翅膀，绕着路灯慢条斯理地飞。唐大把车停在一条小街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我心想，一定是到了，就推开车门。这时，从街口跑过来一个人，身影和步伐相当利索。等他走近了，唐大介绍说：“这是阿慧老师！”
那人边和我握手，边哈着热气说：“我认识阿慧老师！”
他说：“我是张军民。”
哦！想起来了，一个多月前，在昌吉市举办的首届《回族文学》颁奖会上，他和我都获得了散文奖。
唐大说：“我记不清路了，你来当向导吧。”
车子出了小镇，一头钻进夜幕中，车灯的光柱里，砂石小路越来越窄，车轮裹带的小石子，把车身打得噼啪响。唐大不断接到任叔叔的电话，说是已经派人在镇口路标下接了。终于看见两道车灯的白光，把细雪映照得荧虫般翻飞。
有人欢喜地迎上前，说是任二超的二儿子。这时，我不经意间看见，路边蓝色指示牌上，上面写着：新湖农场、玛纳斯、六户地。什么？新湖农场离玛纳斯这么近？中间只隔43公里？沿兵团公路只用一个多小时？一小时的路程，我却走了半天。如若事先和唐大沟通清楚，直接让胡师傅送我到玛纳斯，怎么会让他们三人陪我走了那么久？还是雪夜，还有孕妇，我的心像掉进了蒺藜窝，刺扎得难受。
事后，唐大却用另一种表达来宽慰我的心。他说，是我让他找回了20年前的青春和热情，还有爱情和亲情。
两辆车七扭八拐，穿过一段幽谧的树林，闪过一片蒙雪的棉田，终于在一座大门前停住了。车灯照见两张欢喜的面孔，我知道，这就是唐大提到的任二超夫妻，我的周口老乡。
一群人说笑着走进屋，屋里暖和和的，像刚掀开笼屉的蒸馍锅，流动着若有若无的白气。我一进来，镜片上立马蒙了一层雾。客厅亮堂堂，我们被主人让到了沙发上。我挪到边角，想让他们几个人好好地畅聊。
任叔叔站在我们对面，怀里抱着三岁的小孙女，他比我想像的要年轻、结实。70岁左右，平头，灰发，方脸，高个，身板直溜，穿深蓝毛衣，迷彩裤子，看不出是个老农，很像一名退伍老兵。他眼光不离干儿子唐大，两个人的谈话不离工作和棉花。
阿姨正拉着唐大媳妇的手说话，话题没有离开过孩子，还不忘扭头笑着招呼我。阿姨着粉红毛衣，浅灰裤子，仍是唐大描述的那样清瘦，但透着清爽、精干。她声音细柔，表情丰富，一看就是个和善人。
接着，唐大向两位老人介绍了我，说明我来这儿的目的。看得出，他们已经从唐大那里了解过了，因此也没看我的介绍信。
我想让唐大他们三人留下住，来时耗费了三个小时，这会儿夜深、雪多、路滑，估摸着要走四个小时，到家最快也得凌晨两三点。但是他们三人都说：“回。”我只好又催他们走。一群人送到大门口，地上积雪已有铜钱厚，踩上去绵绵的。唐大把后备箱的干果卸下来，又把他买给二老的酒和牛奶拎下车。
三个人上了车，一调头上了路，尾光在小树林处一甩就不见了，如潜入深水的一条大黑鱼。
躺在二老为我安置好的大木床，伸展困乏的身子，却长时间不能入睡。因为没有收到唐大平安到家的信息，还因为难忍的饥饿。唐大把精心买给我的三兜饭食，又给原封不动地带走了。想起上次遗忘在老乡刘明车上的饭菜，我的肠胃发出一阵阵思念地尖叫。
我爬起来去翻行李箱，竟翻出两个压扁壳的煮鸡蛋。我得意地笑出声，蹲在地上一阵狼吞虎咽，差点儿连皮都地吃下了，噎得我直翻白眼儿。我赶紧站起来，两手放头顶，摆了一会儿鬼子投降的姿势，缓缓地吸气，鸡蛋终于顺着食道下去了。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