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接上期)
阿姨指指土坯房说:“连夜垒一口大地锅,送去米面菜油,他们有专门做饭的人。不到二十天,他们摸清底细了,知道俺家锅上锅下可干净。蒸馍不用油,炒菜只用鲜榨的葵花籽油,俺家找不见第二种油。孩子们在镇上楼里住,家家都有车,很少在这吃。家里就俺老两口,年纪大了爱吃素,一年到头不吃肉,顶多买几条鱼炸炸吃,给花工改善生活也是烩鱼汤。第二年他们又来了,男女将近三十口。”
这时,院子里一阵热闹,阿姨说该过称了,就走出门去。
我趁机小声地问:“老板收你们的伙食费吗?”
艾巧说:“都不收,大锅小锅都不收伙食费,说好的吃住车票都免。老板家可有钱,人家不在乎这个。”
“那还不错。”我说,“一公斤棉花多少钱?”
艾巧说:“两块。赶上天冷、下雪,还要涨上两毛。”
“兑现吗?”
“兑现。走时打卡上。”
想起有些棉老板,说是吃住车票全免,结果还是从工钱里扣除,羊毛出在羊身上,拾棉工生气又无奈,只好埋头多拾花,多挣点钱匀过来。我心想,这任家老乡还真厚道。
院子里亮堂堂,四轮拖拉机前挑起一只大灯泡。二娃子两口不知啥时来到了,一个过称,一个记录,任叔也在那帮忙。称过的棉花倒进大车斗,剩下几包装不下了,白绵羊似的靠在车轮边。
院子里彻底静下来,我回到姐妹们的小屋,她们已经洗漱完了,围坐在被窝里。我想退出屋,说:“妹妹们累了一天了,早些歇着吧,咱明天再闲聊。”
艾巧下床拉住我说:“不累的姐姐,今天下工早,吃饭也早,怪不习惯哩。明天也不用早起了,老板说,明天气温高,地皮湿,不用进地了。”
我欢喜着说:“好事啊!明儿大家伙儿可以睡上一天了。我跟着跑都累坏了,何况你们那么大的劳动量。”
艾巧说:“要说累,真没有我在家出羊肉摊子累。”
二十三朵花
“羊摊女”艾巧
艾巧,女,回族,四十三岁。 生育一儿一女,儿子,十九岁,念大学一年级;女儿,十四岁,念初中三年级。丈夫三年前病逝。
我有些急切,问艾巧:“你丈夫无常了?啥病啊?”
“脑溢血,没抬到医院就不中了。”
艾巧平静地说:“那天,他起五更下乡去拉羊,走时人还好好的,开着半截头车,出大门还按两声喇叭。半下午,我正在街边羊肉摊上忙活,邻居大婶喊,‘巧儿啊,你还不赶紧去看看,恁家郭苗晕倒啦!’我边跑还怀疑是不是他,跑到俺家胡同口,听见一车子羊咩咩叫,车边围着好多人。我扒开人群过去看,见俺掌柜的仰面躺在泥地上,当时雪刚化,满地泥,邻居大哥捧着他的头,我一看他脸乌青,咋喊不应声,赶忙往医院送,人没救过来。”
我把眼睛从记录本上移到她身上,艾巧清瘦的脸上如水般平静,只是那深陷的眼窝里波光暗闪,伤痛难掩。
她说:“从回民公墓回来,才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我从院里走到屋里,又从屋里走到院里,摸摸他穿过的衣裳,他睡过的床,他最后一次开过的车,最后一批买来的羊。羊在圈里高一声低一声地乱叫,儿子和闺女在身后眼泪汪汪地跟着我。儿子说,‘妈,你还有我和妹妹哩。从明天起我不上学了,跟你一起出摊去。’我说,这可不是恁爸想要的日子。你和妹妹该上学上学,我该干啥干啥,咱谁都别乱套,日子朝前过。”
艾巧抓了把葡萄干递给我们,她自个儿也吃着说:“刚过了他的七天祭日,我就把羊肉摊子摆上了。老街坊、老客户一听说全跑来了,说,还以为我不干了,还以为吃不上我卖的羊肉了。那时候,离春节还有两个月,买生羊肉的人特别多,我一天能砍四五个羊筒子,进了腊月生意更好,一天卖十个八个羊很正常。客户说,‘老板娘,打二斤羊后腿肉。’我一刀砍下去,正好二斤。客户指哪儿我打哪儿,羊脖,羊腿,羊肋条,带骨连肉,剔骨净肉,分分钟搞定。”
我说:“看不出呵,你精精瘦瘦的力气还怪大,技术还怪好呢。”
“还不是一股硬劲儿顶着的嘛,俺家掌柜的没有了,这生意门面不能塌了,我要把它撑起来。”她抚了抚右肩膀说:“一到半后晌收了摊儿,我这肩膀疼得抬不起来,手脖子酸得拿不住筷子,小腿肚子一摁一个深窑窝儿。可跟前盆盆罐罐摆着一大堆活儿,褪羊头羊蹄子,刮羊肚羊肠子,洗羊肝羊肺。俺儿子怕我累坏了,说,‘妈,把这些羊杂碎卖给李三汤锅吧。’看这话说哩,我可舍不得,连那羊毛都是俺掏钱买的。我就挑灯熬油地干,把羊杂洗净煮好,放在生羊肉摊子上配着卖,也能赚几个钱回回本儿。”
说到煮羊头,艾巧两手比划起来,她说:“带毛的羊头先在炭火上燎,再用刀片刮,而后划开腮帮子刮舌面、掏口腔、挤鼻液、掏耳朵,清水洗泡,见一丝血沫没有了,才下锅。那可真是费时费劲费功夫啊!哎呦,那个累啊,没法说。”
艾巧张开十指让我看,我抱着记录本凑过去,见她十个指头肚都结着厚厚的老茧,摸着涩刺刺地,一个指纹也找不见。
她接着说:“别人用火碱、柏油褪羊头,那羊毛一扒拉掉个净。我可不这么干,人吃的东西,入口的食物,我才不瞎那个心。我半夜抱着个大羊头,捏着把刀片子,一点儿一点儿地细心伺候。”
艾巧说:“我煮羊头啥佐料也不加,一粒盐也不放,光用清水煮,煮熟捞出来,趁热剔骨,羊头肉瓷白鲜亮,撕一块儿填嘴里嚼,咦!香得没法说。俺儿子的老师,站在摊子前吃得摇头晃脑,他舔着手指头说,‘哦,这是大地的味道,白云的味道,这才是羊头肉该有的味道。’差点儿没把我笑死。”(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