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22日
第06版:观察/悦读 PDF版

长篇纪实文学连载

大地的云朵

——新疆棉田里的河南故事

□阿慧

(接上期)

屋内不热,任叔却一额头的细汗。他说:“第二年,1976年阴历五月,刚收完小麦。老家的公安局寄来了一封信函,队长召开群众大会,我们全家老少都参加了。队长在会上宣读了组织上给我爹平反通知,我坐在人群后面,没有看清前排俺爹的表情。晚上,我去老爹屋里看他了,知道他心情不平静。见他坐在椅子上,白脑袋一个劲儿地摇晃。我喊了一声爹,他哇地一声哭出声。爹说,‘二超啊,组织上没忘我啊!爹清白啦。太晚了!太晚了!要是早一些,恁哥儿仨学业都能上成了,也不会到这里来,也不该受恁多苦了。儿啊,爹误了你们了!’”

任叔他泣不成声,我的泪珠落在纸上啪啪响。他说:“心疼啊,1981年俺爹去世,俺哥仨把他埋到了新疆的自留地。站在坟边我心疼哩很啊,俺爹几十年的苦和冤,他从不言语。可是那一晚,他老人家哭了又哭,像是要流完一辈子的泪水。这是我见到的他唯一一次流泪,在这以前,我们的大哥,十几岁生病去世了,我爹把他抱出去埋了,家里家外没掉一滴眼泪。他是个大男人,心里有爱憎,却一生没有尊严地活着。”

任叔平静了一下心绪,接着说:“俺老父亲去世时,走得很平静,面色可好看,跟睡着了一个样。几年后,老母亲也走了。1998年任水流生病了,肝癌,他平时好喝酒,见酒走不动。最初听说他住院了,我赌气不去看他。后来想想,还是去吧,谁人不犯错,谁能不生病哩。眼下他在难处了,我不能看着不管吧。’我去医院看他几回,也喊上俺哥一起去,有时送俩钱儿,有时买吃的。任水流去世后,我在他家忙活了几天,也让三个儿子去帮忙。毕竟都是周口人,都是一个姓。恩怨再大,一死就了。那天队里有事找我,我刚出他家门,任水流的老伴哭着追出来,说,‘他叔啊,你可快点儿来!这一摊子事还等你拿主意哩。’我说,‘来!咋不来哩?再忙也要把俺流哥送入坟。’侄子也是孝子,我的仨儿子披麻戴孝,守灵、送殡,把任水流埋进公墓,葬在他老娘的脚头。围观的人都说,‘瞧人家河南人多仗义,多抱团儿,这葬礼办的多热闹。’不远处就是我老爹老娘的坟,这里是我们的又一个村庄,死后都会来这里。我们生在周口,死在他乡。像任水流一样,当盲流来到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任水流那年五十三岁,他的五个儿女都没有成家。办过任水流的丧事,他二女儿参加工作误了报到时间。我亲自送她去乡供销社,找他领导说明情况,这才把她安排到供销社下属的棉花加工厂。”

第五节

二娃子两口从后院回来,放下铁锨进屋喝茶说话,二娃子媳妇说到了“倒包”的事。在我们周口“倒包”就是“捣蛋”,有节外生枝的意思。我听了一耳朵,以为是哪个拾棉工捣蛋了不好好干活。细听才知晓,前天晚上在院里称棉花的事,二儿媳妇发现,有两个女工的棉花数量忽然高起来,比平时多了二十多公斤,她怀疑是她俩“倒包”了。监控一看,果然一个女工把称过的小半包棉花,倒手转给了另一个,那女的塞她包里又称了一回。我听了呵呵笑,新奇还有这种事。二儿媳妇却平静,她说:“我没有搭理她们。”任叔说:“你做得对,几个钱儿的小事,撕破了脸面不好看。叫杨敏暗地里给她俩透个话,以后改了就中了。”

我知道杨敏就是阿姨的侄媳妇,那个细高挑女人。

我问:“倒包的事情常发生吗?”

任叔说:“哪年都有几个人,多发生在第一次来拾花的人身上。他们没经验,爱耍个小聪明,其实每天拾到多少斤棉花,数字都在那儿摆着,忽高忽低就是出了小问题。”

丫丫被二娃两口子带回镇上了,任叔手里轻快了,问我:“上午讲到哪儿啦?”

我一吃饱就迷糊,一听任叔这么说,人忽地抖擞了,打开记录本说:“任水流去世了。”

“哦。”任叔说:“其实也怪可惜的,他也是个不甘心的人呐,正值壮年就走了,他错过了改革开放好时候了。他去世的第二年,生产队就分产到户了,土地、牲畜都分了,只有一辆东方红拖拉机要卖掉,连犁子带耙作价四千块。那时有文化的村人不多,那大铁家伙一连数日没人要,晚上俺哥把我和弟弟叫过去,哥仨一商量,决定兑钱买下拖拉机。同队部打成协议,只付两千元现金,其余两千‘以工代费’,从给村人和队部犁地、耙地、种地的工钱里扣减。俺哥有远见呐,他也敢想敢干,农忙时,他开着拖拉机日夜不停歇,犁了俺自家的地,又犁别家的。我和俺弟都学会开了,不久就把车钱挣回来了。”

“有了这大铁家伙,我的心也大了。”任叔一拍巴掌说:“我找到俺哥俺弟,说,‘咱开地吧,这尿布片子大的自留地不够种,不过瘾,这新疆啥都缺就是不缺地,荒地、野地一百匹马也跑不到头。咱哥儿仨尥蹶子跑,甩膀子干吧。’哥弟说,中!”

任叔挠挠头说:“这开地说着容易,干时就难了。首先,要清除地面的野树、杂草、大石头,还要填平大坑,推平高岗,然后犁平耙净。打渠道引水,放水泡地压碱,一压一泡三年。这期间,哪一道关卡都让人脱层皮,那一项工序做不好都白搭。几年下来,俺哥仨还有你阿姨,都成了火焰上的火猴子,熬煎得不成人样子了。我们一开始只开几十亩,后来增加到上百亩,只到20多少年前,随着新疆机械化发展,开地省劲多了,我在其他地区又开了三千亩。”(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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