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父亲静静地躺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流到父亲的血管里，像岁月的年轮，一圈一圈在父亲血脉中叠加。我坐在病床前，像往常一样和父亲“调侃”。父亲性格开朗，说话幽默风趣，虽然病魔把他折磨得骨瘦如柴，但丝毫不影响他在我面前的那份自豪——76岁的他仍然像小孩子一样，时常在我面前“炫耀”他44年的党龄。

“我这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是我一生清廉！”

“那是因为你隐藏较深，上级没有及时发现你。”我像往常一样和父亲开着玩笑。

“啪”。毫无征兆，父亲重重地打了我一耳光：“你，你小子冤枉我，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公家的事。”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竟然引起父亲如此大怒。

父亲拔掉了针头。

父亲很快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弥留之际，父亲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胸前的党徽，看着我勉强笑了笑，我满含眼泪地点点头，我懂他。

父亲走了。我默默地整理父亲的遗物，万箭穿心，都怪我。我小心翼翼地摘掉父亲在胸前戴了44年的那枚党徽，紧紧地握在手里，这一握，就是十年……

在家里，父亲似乎更偏爱我，有什么大事需要商量时，父亲总是说：“快叫王海中来，跟他商量商量。”我心中暗喜，感觉在家里地位很高，很受父亲器重，同时在心里又责怪父亲：“你就不能把‘王’字去掉吗？一点也不亲切。”可父亲依然我行我素，高小毕业的父亲可能只是感觉在学历上和我比较接近。

父亲尊重有文化的人，对我的要求更高，也似乎更严厉。秋天，生产队里的苹果园对我有难以抵挡的诱惑，但父亲不允许我去摘苹果。记得有一年收获后，我在园里捡遗漏在地上的苹果，在草丛里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来不及擦掉上面的一层灰，正往嘴里送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准吃！”我赶紧回头，是父亲。

“遗漏的苹果为什么不能吃？”

“遗漏的苹果也是集体的，烂在地里化成粪也是集体的。”说完父亲夺过苹果，向集体的仓库走去。

我心中恼怒，决定“报复”父亲。

我偷偷把父亲最爱的一瓶酒倒掉，装上了水，心中做好了被父亲打骂的准备。父亲发现后，知道是我干的。吃饭时，父亲用手掌遮挡在嘴旁边，冲着我小声说：“是你小子干的吧？下不为例。”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对父亲也平添了几分敬畏。

是父亲引领我入党，又是父亲几次“阻止”我入党。我记得总共写了四份入党申请书，都没能过父亲那关，我的入党介绍人讥讽父亲时，他一脸严肃地说：“思想上不入党，写几句话就能入党了？”父亲看我的入党申请书就像老师批改作文，眉批总批中写满了他的反问话，他还把他的那支“英雄”牌钢笔递给我，说：“重新写！”

我被党组织批准成为正式党员的那一天，父亲把提前准备好的党徽亲自戴在我胸前，凝重而又不失幽默地说：“记住，从今天起，你又有了一个姓，姓党。”

父亲是村里的基层干部，他的工作方式我一直认为是迂腐的。多年后，我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国家公务员，看到许多干部抵制不住物质的诱惑而纷纷落马，以至于身陷囹圄时，我忽然想到父亲曾经给我说的那句话：“苹果是集体的，即使烂到地里化成粪也是集体的！”我突然懂了父亲，也懂了这句话，父亲的这句话成了我一生中最受用的一句话！

父亲走了，我把他那枚在胸前佩戴了40多年的党徽戴在了我的胸前。党徽已褪色，布满了锈斑，但它永远熠熠生辉，永远是我的指路明灯。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