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新国
在当代中国乡土文学作品中,刘彦章老师的《血网》不但是一篇兼具历史厚重与情感深度的散文力作,也是一曲献给消逝的农耕文明的挽歌。但它并非哀怨的叹息,而是以睿智而锋利的笔触,剖开现代化进程对乡土世界的侵蚀,用鲜活的语言承载着文明的断层记忆。当我们将目光穿透“血网”的经纬,看到的是一张更大的网——网住的不仅是河流和人在时代变迁中的坚守与失落,更是一部乡土中国在现代化浪潮中的精神考古报告。
血网的制作过程在作者的笔下,被赋予了近乎宗教的仪式感,“织一条网,紧赶慢赶,也得三个月” ,用来浸网的血“要新鲜,带着体温最好。新织的网浸进去,反复揉搓,把猪血吃进去,盆里咕嘟嘟吐着红泡;挂起,晾晒,红色的网线收紧;收网,上锅,在箅子上蒸透。蒸网讲究火候,灶膛火不能旺,文火舔着锅底,水汽漫上来,一屋子血腥气”,“如此三晒三蒸”的过程,让网“经了血浆”。振中娘那句“网眼要匀,手指头得会说话”,以及竹梭在棉线间穿梭,手腕抖动出“月牙弯”,使渔网变得“结实、挺括,用着顺手,还招鱼,下河才通灵性”,不仅是简单的制作过程描写,也是一种生命交换——动物的血赋予渔网灵性,使其不再是死物,而是能“通灵”、能用意愿或意念来控制诸如狩猎捕鱼等现实活动的活物。
这种仪式感让人联想到远古的狩猎巫术,人类通过某种神秘程序使工具获得超自然力量。刘振中的渔网之所以比别人的更“认主”,正是因为它经历了“用血浸蘸”的洗礼,成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灵异之物。当电网的“突突”声、毒药的化学气味、雷管的爆破轰鸣等现代捕捞手段粗暴地掠夺河流时,血网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一种无言的抵抗——它代表的是人与自然的对话,而非征服。前者是暴力的、掠夺式的,而后者是对话的、共生的。当振中的网“认主”,而现代渔具只能“把鱼砸死”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技艺的高下,更是两种文明逻辑的对抗。
在这两种文明逻辑的对抗中,渔网的命运与河流的死亡紧密相连。河流的死亡被作者赋予了惊心动魄的视觉意象,“一河酱油”“污水咕嘟嘟泛着泡沫,把晚霞都染成了腌菜色”。河流在传统乡土社会中不仅是水源,更是时间与记忆的载体。当河水变成“腌菜色”,与之相关的生活方式也随之失去。村民“挨河淘井吃水,大人小孩儿得癌症的多了,各种怪病隆起成一个个新坟”,这不仅是身体的病变,更是乡土肌体的癌变。“酱油”“腌菜”与“新坟”的比喻不是诗意的夸张,而是真实的生态灾难:河流不再是生命之源,而成了工业文明污水的排泄场。
更令人痛心的是,环境的污染不仅杀死了鱼,也杀死了与之相关的生活方式。当年轻人嘲笑振中的渔网是“老古董”时,他们嘲笑的不仅是一种工具,更是一整套与自然相处的智慧。村里的年轻人劝刘振中“收手”,因为“现在谁还使你这老古董”,这句话背后是整个乡土文化的断裂。渔网不再是谋生工具,而成了“古董”,就像那些因癌症死去的村民一样,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振中的形象令人想起海明威笔下的老渔夫桑提亚哥——他们都是沉默的抵抗者。但不同于桑提亚哥与大海的孤独搏斗,振中的抵抗更具现实意义:他“抿嘴笑”“狠狠瞪眼”,极少言语,但他的行动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当别人用毒药和电网毁灭河流时,他仍然固执地用血网捕鱼;当河水被污染,他就去更远的地方寻找干净的水域;他带领村民筑坝截水、逐级反映,用十年时间最终换来的是一块“禁渔令”石碑。石碑上的“禁渔令”看似是生态的胜利,实则是乡土记忆的墓碑——河流或许会复苏,但那个靠血网与自然对话的时代已永远沉没。这种抵抗的悖论在于:当胜利来临时,抵抗者却成了多余的人。石碑立起时,振中蹲在碑阴处补网,听“芦苇丛里小鲫鱼甩籽的响动”,看“白鹭单腿立在浅滩,一动不动”。这个细节充满张力——生态的复苏与农耕文明的消亡在此刻同时发生。
文章的结尾,刘振中“教孙子撒网,孩子腕子软,网没展开就落了水”,却意外捕到一条红尾鲤鱼。这个细节充满象征意味——传统捕鱼技艺或许无法完美传承,但自然仍会给予回应。血网经了年月,红得更深,仿佛吸收了更多记忆。“有人说夜深人静时,能听见渔网簌簌响,像是跟河水说悄悄话”,这不啻是作者的暗示,暗示记忆并不会真正消亡,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在现代化的浪潮中顽强地留存,成为某种无法被完全抹去的痕迹。就像本雅明所说“历史的天使”,我们面朝未来,却被记忆的风暴不断吹向过去。
值得关注的是,《血网》以浓郁的豫东方言为底色,构建了一个既真实又富有诗意的乡土世界。在刘彦章老师笔下,方言不仅是语言的外壳,更是情感的载体,它使文本在叙事、抒情和象征层面都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格。如形容人迟钝、不懂察言观色的“没眼色”,赋予渔网灵性,暗示人与物神秘联系的“网认主呢”,用拟人化表达技艺精细的“急不得,网比人娇气”,颇具韵律感的“手腕一抖就是个月牙弯”“网在半空旋成伞盖”“网唰地张开,水珠子溅在晨雾里”……这些方言不仅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活,也让读者感受到一种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从而提升了艺术感染力和穿透力。还有“簸箕院”“箅子”“黧黑”等,不仅勾勒出具体的乡村生活场景,亦承载着作者对故土的深情。“三间土坯房围成个簸箕院”,短短几个字,既交代了房屋结构,又隐含了家的温暖与封闭性。至于“春分一过,河醒了”,更是充满泥土气息的方言与浪漫诗意的完美融合。
《血网》最动人的地方在于它既不是简单的怀旧,也不是肤浅的环保呼吁,而是一部关于记忆如何抵抗遗忘的史诗。刘彦章老师以近乎人类学家的严谨和诗人的敏感,让渔网、河流、人物的命运自然流淌,既体现了一个新闻工作者的专业素养,又彰显了其厚重的文字功底和驾驭语言的能力。最终,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坚守,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消逝过程。在这篇作品中,“渔网”早已超越其物质形态,成为记忆的载体、生态的隐喻,甚至是抵抗的符号。它的存在与消亡,勾勒出一幅乡土中国在现代化浪潮中的命运图谱。毋庸讳言,在当代中国的快速城市化进程中,无数这样的“血网”正在消失。它们或许会被博物馆收藏,或许会成为旅游景点上的表演,但那种与自然血脉相连的灵性体验,却可能永远失传。《血网》的价值,就在于它为我们保存了这份即将消逝的生活方式。或许,真正的“血网”不是棉线织就、经血而成的,而是作者用时间与记忆编织的。它网住的除了鱼,还有那些即将被冲走的过去,让后来者仍能在文字的河流中,打捞出沉没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