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乡下一所小学教书。教学楼一楼有间屋子,每天得到的光照最为充足,因此设了个学前班。孩子们心态乐观,他们在光合作用下,像藤蔓植物一样疯狂生长。
课堂上,我拿起粉笔,一板一眼地在黑板上写出字母“a”或“o”,转身问或正坐着或侧着身或搭着肩的小朋友,这个字母像什么。
底下一阵齐刷刷的稚嫩童声响了起来:“汤圆!”
可不是嘛,那圆圆的小球球,跟水果小汤圆有什么两样!
我嘟起嘴巴,像一朵喇叭花,假装一副就要生气的样子。
教室里一片笑声,满满的,像是夏夜池塘里的水。
“这个‘a’呢,就是汤圆漏出了果馅儿——拖着一条小尾巴——甜不甜?”
孩子们就起哄一般:“甜——”
“跟着我念——‘啊’;这个‘o’呢,就是你的小嘴巴,你用小嘴巴接住了流了馅儿的小汤圆,结果给你烫的呦,啊——喔——啊——喔——”
于是,一张张小嘴如同复读机般“啊啊喔喔”,跟鱼缸里的小金鱼吐泡泡似的。
时间又过了一个周,孩子们从家返校。书包里面塞着形形色色的树叶、千奇百怪的石子,百宝箱一样,就是不见了语文课本。
上课铃响过,孩子们仍叽叽喳喳的,像是刚出巢的麻雀。我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并提高了嗓门,问:“咱们前几天学过的拼音,哪个小宝宝还能记得?”
孩子们一下子想起了正事,可正事好像给忘掉了——知识的储存搞得像是鱼的记忆一样——他们很无辜地面面相觑。
黑板上,我不得不重又写上“a 、o”两个字母,既熟悉又陌生……
时间过得真快呀,孩子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像是校园外的麦子收了一季又一季,那两个拼音字母却一直都在。
上了二楼,视野更为开阔。我的学生变成了大孩子,他们像是开化了一样,更加懂得怎样调皮;而我,也从教拼音的语文老师,变成了教作文的语文老师,拼音字母一步步提高到了字、词、句。
第一次作文课上,我安排大家写一篇关于节日的文章。班里有个学生叫马帅,是个显眼包,更是个淘气鬼,他的文章仿佛是预制的,稍稍加热后就交了上来。我那时坐在讲台上看《浮生六记》,正读到芸娘他们在沧浪亭赏月,自己也心驰神往。马帅左手提着作文本,右手拿着碗,整个人看着既像一个讨债的又像一个要饭的。
夹好了书签,合上书,芸娘他们一时静止在万点萤火明灭间。我问马帅:“这么快就写完了?”同时接过了他的作文本。
马帅没有正面回答,“嘿嘿”笑了起来,他的两只眼睛也像我的书一样合在了一起,嘴里亦吐出清晰的数字“3、2、1”。我正纳闷,放学铃声大作。
原来如此!
马帅是第一个冲下楼的,一把汤匙攥在他的手里,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好像中了举。不多时,马帅回来,搪瓷大碗里装了满满一碗汤圆。
午饭后,我趁着学生午休,批改了大家的作文。
马帅这样写道:春节,大年初六,我去街上喝汤。人忒多(“忒”用的是拼音),给店小二忙的!我握着压岁钱,高喊“六个包子一碗胡辣汤”,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手震得生疼。包子是茴香馅儿的,汤冒着热气。吃完了饭,我抹抹嘴溜了,店主压根儿没回过神来。后来我也很自责:如果人人都像我这样,别人生意还怎么做!这句话之后,马帅画了一个哭泣的表情,并且写了一个省略号。
这个学生,唉……
校长讲,马帅家里条件不怎么好,他的饭量大,总是以能吃到学校食堂的饭菜为一件乐事,所以他讨厌周末和寒暑假。
我默默记下了。再来学校,我把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都匀给马帅一份。最初他挺不好意思的,时间长了,他的作文再也没有“痞里痞气”的内容。
学期结束,我通过遴选进了城。马帅到了不能再复读的年龄,小学总算结业了,我再也没见过他。而我,却不时在梦里梦到那块长长的黑板,梦到学生皱巴巴的作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