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新文

戚氏·燕双飞

戚氏·己卯上巳北海镜清斋修禊，分韵得师字

燕双飞，余芳争舞去年枝。献赋华林，引觞琼苑，忆当时。依稀，梦都迷。恩波空自涨龙池。回廊暗藉尘土，夕阳垂手步行迟。劫换红桑，云迷丹阙，一枰看惯残棋。纵花飞不语，春晚犹在，休负佳期。

芳草绿遍天涯，烽火匝地，去去更何之。宫莺啭、不关兴废，但诉离思。望依依，栏外殿阙参差，晚树处处鹃啼。感时涕泪，恨别心情，肠断应少人知。

怕照临流影，当年俊侣，却减丰姿。已自熏桃染柳，怪东风、又上鬓边丝。及时好引朋欢，落花尊酒，相对前朝士。驻翠华、曾是宸游地，伤往事、愁咏将离。更莫辞、消尽残卮。看江山、问又属伊谁。镇销魂处，当筵解唱，只有师师。

《戚氏》为北宋柳永创制的长调慢词，共三叠二百一十二字，音律繁复，适于抒发深沉情感。张伯驹此作严格遵循柳永正体，以四平韵为主，间入仄韵，形成声情跌宕的效果。

1939年上巳节（农历三月初三），张伯驹与友人在北平北海镜清斋仿古人修禊（祛邪祈福的雅集），分韵作词得“师”字。此时北平已沦陷日寇之手两年，词人借雅集之形式，隐晦寄托故国之思与乱世之痛。

标题“燕双飞”以自然物象反衬人世孤离，“师”字既扣分韵要求，又暗指南宋歌姬李师师——她于北宋亡后拒降金人，成为气节象征，隐喻艺术精神在乱世中的存续。

上阕：忆昔伤今之叹。以春景引故国之思，暗喻时代劫难与个人彷徨。

“燕双飞，余芳争舞去年枝”：起兴兼反衬。意思是，双燕翩飞，残花在旧枝上挣扎舞动。此句化用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以自然物象的圆满反衬人世破碎；“去年枝”暗指山河依旧而主权已失，与杜甫“国破山河在”异曲同工。“争舞”写出花之顽强，亦喻人于乱世中挣扎。

“献赋华林，引觞琼苑，忆当时”：追忆往昔盛世。意思是，曾在华林园献赋，琼林苑举杯，追忆当时盛况。“华林”“琼苑”指魏晋皇家园林，此处借指故宫。张伯驹曾任故宫博物院评审委员，亲历文化鼎盛时期。“忆当时”三字陡转，引出今昔对比。

“依稀，梦都迷。恩波空自涨龙池”：转折至现实苍凉。意思是，往事如模糊的梦，皇恩如龙池水空涨。“龙池”典出《明皇杂录》，唐代兴庆宫龙池象征帝王恩泽，此处反讽伪政权虚饰。“空自”暗含对虚假繁荣的蔑视。

“回廊暗藉尘土，夕阳垂手步行迟”：以动作写心理。意思是，回廊积尘，夕阳中缓步彷徨。“垂手”原为古舞姿，此处化用李商隐“垂手乱翻雕玉佩”，写无奈之态。“步行迟”以步履沉重喻内心滞重。

“劫换红桑，云迷丹阙，一枰看惯残棋”：直喻时代剧变。意思是，历经沧海桑田之劫，宫阙迷雾笼罩，看惯政局如残局。“红桑”出《神仙传》，麻姑见东海三变桑田，喻政权更迭；“一枰残棋”化用王安石《棋》诗，喻国土割裂。“看惯”写尽词人对动荡的麻木与痛心。

“纵花飞不语，春晚犹在，休负佳期”：强作旷达。意思是，纵使春花凋零，仍劝勉珍惜当下。表面写及时行乐，实为乱世中自我宽慰之辞。“休负”隐含无奈中的坚持。

上阕以乐景写哀，将个人雅集置于历史巨变中，通过今昔对比形成时空张力。

中阕：烽火离乱之痛。铺陈战火惨状，抒发生灵之悲与知识分子集体创伤。

“芳草绿遍天涯，烽火匝地，去去更何之”：空间对比强化悲剧。意思是，春草漫延至天涯，战火却遍地蔓延，能逃向何处？此句反用苏轼“天涯何处无芳草”，以自然生机反衬人间地狱。“匝地”形容烽火密布，视觉冲击强烈。

“宫莺啭、不关兴废，但诉离思”：移情于物。意思是，宫莺啼鸣不关乎兴亡，只诉离别之愁。此句反用杜甫“恨别鸟惊心”，以莺鸟的冷漠突出人间苦难之深重。“不关”与“但诉”形成无情与有情的对比。

“望依依，栏外殿阙参差，晚树处处鹃啼”：意象叠加营造悲境。意思是，眺望参差宫阙，暮色中处处杜鹃哀啼。“处处”以空间广度写哀声之普遍。“鹃啼”用望帝化杜鹃典故，既指失国之痛，又暗喻民众哭声。

“感时涕泪，恨别心情，肠断应少人知”：直抒胸臆。意思是，感伤时局涕泪纵横，这种离恨心碎少人理解。直接呼应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少人知”写出知识分子的孤独愤懑。

中阕以鸟雀无知反衬人间有恨，将个人情绪升华为时代悲歌。

下阕：自我救赎之思。借历史人物与艺术追求寻求精神解脱。

“怕照临流影，当年俊侣，却减丰姿”：自伤身世。意思是，怕临水照见容颜，当年俊友已风采不再。暗合李白“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写乱世催人老。“减丰姿”暗喻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消耗。

“已自熏桃染柳，怪东风、又上鬓边丝”：时序推移强化焦虑。意思是，春风刚染绿桃柳，转眼又吹白鬓发。以拟人手法怨春，实叹时光残酷。“怪”字以无理之语写悲愤之情。

“及时好引朋欢，落花尊酒，相对前朝士”：强作旷达。意思是，及时与友欢聚，对落花饮酒，皆是前朝遗民。“前朝士”指南明遗民，如张岱《陶庵梦忆》所载，暗含不承认现政权的立场。“前朝士”点明群体身份与政治姿态。

“驻翠华、曾是宸游地，伤往事、愁咏将离”：借古讽今。意思是，此地曾迎帝王车驾，如今却伤咏离别。“翠华”指帝王仪仗，杜甫《北征》有“翠华想象空山外”，喻政权消亡。“愁咏”以诗歌活动维系文化尊严。

“更莫辞、消尽残卮。看江山、问又属伊谁”：叩问江山归属。意思是，莫推辞饮尽残酒，看江山究竟属谁？以醉语写沉痛，暗含对日伪政权的否定。“问又属伊谁”以疑问句强化主权之思。

“镇销魂处，当筵解唱，只有师师”：收束全词，点明题旨。意思是，最令人销魂的是，席间能解此悲歌的唯有师师。“解唱”强调艺术对苦难的诠释与超越。“师师”既扣分韵字，又指李师师，借喻艺术超越政治劫难。

下阕以历史人物作精神寄托，在文化尊严中寻得救赎之路。

此词以修禊雅集为框架，熔铸古典意象与现代苦难，通过“燕双飞”“残棋”“鹃啼”等符号，构建出多重隐喻空间。既承续杜甫“诗史”精神记录战乱，又以遗民姿态反思文化存续，最终在艺术中寻得精神归宿。

艺术特色：

1.结构精密：三阕分写“过去-现在-未来”，暗合《戚氏》词牌“始调-中调-末调”的声律层次。

2.用典深曲：如“红桑”“师师”等典，既守传统词学规范，又注入时代新解。

3.语言张力：清丽雅言与沉痛情感碰撞，如“余芳争舞”与“烽火匝地”的并置，形成撕裂感。

此词不仅是张伯驹个人代表作，更堪称抗战词史中的丰碑，彰显了传统文人以文化抵抗虚无的坚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