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入思陵墓霭长

来源:周口日报 2020-01-06 09:08

耿险峰

二、屡迁封地,云间绣虎落平阳

储位之争,竖儒弄巧,曹植秒落。然而继位之后的兄长,并未就此干休,昔日曹植天赋才华威慑下的巨大阴影,早已铸成夺嫡之恨的块垒,郁积在胸,如今“情虽兄弟,义属君臣”,其愈加有恃无恐,除了要雪耻除恨,更要根绝隐患,其出手自然是接二连三,招招相连,招招致命。《太平广记·俊辩·曹植》记载:

魏文帝尝与陈思王植同辇出游,逢见两牛在墙间斗,一牛不如,坠井而死。诏令赋死牛诗,不得道是牛,亦不得云是井,不得言其斗,不得言其死,走马百步,令成四十言,步尽不成,加斩刑。子建策马而驰,既揽笔赋曰:“两肉齐道行,头上戴横骨。行至土头,峍起相唐突。二敌不俱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意不得泄。”赋成,步犹未竟。

又有《世说新语·文学》记载:

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

《太平广记》和《世说新语》中所录之诗章是否为曹植所作,至今虽尚有异议,但这种刀斧之下的呜咽,描述了同胞兄弟骨肉相残的图景,流淌着人间至情的热血,灵动活现,再现了曹植处境艰涩及其沉郁愤激的内心情感。

兄弟不能杀,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为使曹植陷于孤立无援、孤掌难鸣的境地,继谋士杨修被父王诛杀之后,兄长进一步剪除曹植的挚友才俊:“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因他们素“与临淄侯亲善,数称其奇才”,父王“既有意立植,而仪又共赞之”。诛杀丁仪、丁廙,对曹植来说是一次更为沉重的打击,无力救助挚友,使其深感郁闷,内心十分痛苦,但也只能写诗寄意,凄然叹息。这在《野田黄雀行》中可以追溯其哀痛: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刀斧的剪杀之后,人身的桎梏接踵而至。挚友丁仪、丁廙惨遭横杀,曹植实有不可明言之痛,然而兄长的利剑仍在舞动,曹植的处境日益艰难,整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三国志·魏书·武文世王公传》注引《袁子》曰:

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无其实。王国使有老兵百馀人,以卫其国。虽有王侯之号,而乃侪为匹夫。县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邻国无会同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为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能得。

兄长继位,为防诸侯王公有不测之心,皆使其寄地就国,并增设“监国之官”日日监管。像其他兄弟一样,从未离开都城的曹植也在被逐之列,即刻就国封地。早在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曹植就被父王封为临淄侯,但其长期居于都城,享受着都市生活的繁华。然而,此次就国之路,蜿蜒逶迤,行行重行行,曹植黯然神伤,不禁潸然泪下:

祖道魏东门,泪下沾冠缨。

扳盖因内顾,俛仰慕同生。

行行日将暮,何时还阙庭?

车轮为徘徊,四马踌躇鸣。

路人尚酸鼻,何况骨肉情。

(曹植《圣皇篇》)

驱离京都,曹植开启了迁徙之旅。困境之不堪,令其窘迫难耐:“人生不满百,岁岁少欢娱。”(《五游咏》)“欢日尚少,戚日苦多。”(《善哉行》)

曹植此时名为王侯,实则是囚徒,不仅处处受人监视,而且没有任何自由,即便是举祭拜之礼亦是求而不得。夏至,于礼为大祭之日。曹植思念亡父,欲行哀思之礼,诚作《请祭先王表》,乞表曰:

臣欲祭先王于北河之上,羊猪牛臣自能办,杏者臣县自有。先王喜食鳆鱼,臣前已表得徐州臧霸送鳆鱼二百枚,足以供事。乞请冰瓜五枚,白柰二十枚。计先王崩来,未能半岁,臣实欲告敬,且欲复尽哀。

情深义重,言辞切切,祭礼具备,只欠“冰瓜五枚”。然而,天气越热,曹植的心越冰凉:

得月二十八日表,知侯推情欲祭先王于河上。(曹丕《止临淄侯植求祭先王诏》)

延康元年(公元220年)十月,曹植闻兄长代汉称帝,“自伤先帝意,亦怨激而哭”。然而,流言千里,远在洛阳的兄长甚为不悦,对曹植愈加不满而痛加怨恨:

其后文帝出游,追恨临淄,顾谓左右曰“人心有不同,当我登大位之时,天下有哭者。”(《魏书·苏则传》)

兄长旁敲侧击之声,声声惊心。曹植闻言自是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可终日。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记载:

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

诏书有云:

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无所不容,而况植乎?骨肉之亲,舍而不诛,其改封植。

巧舌之下,自是掩饰不住兄长进一步戕害曹植的祸心。而监国谒者暗通款曲,弄权使巧,更是令曹植时时处于动辄得咎的险境。

曹植心绪低落、心情抑郁,对枉加之罪,不仅无所申辩,还要诚惶诚恐、感恩称谢:

臣抱罪即道,忧惶恐怖,不知刑罪当所限齐。陛下哀悯臣身,不听有司所执,待之过厚,即日于延津受安乡侯印绶。奉诏之日,且惧且悲。(曹植《谢初封安乡侯表》)

曹植惶恐复惶恐,谨言又慎行。但是,谗言和迫害并未因其声声自省而稍有减消。黄初二年秋冬,东郡太守、防辅吏(专设防辅监国之官,伺察诸王行动,“受诏察公举错,有过当奏”)狼狈为奸,合谋诬告。无他,曹植奉旨进京,申诉诬告之罪。“有司”查无实据,诏令其返国待罪。曹植自是涕泗横流,感恩戴德,作《自戒令》以自省:

吾昔以信人之心,无忌于左右,深为东郡太守王机、防辅吏仓辑等任所诬白,获罪圣朝。身轻于鸿毛,而谤重于泰山。赖蒙帝主天地之仁,违白僚之典议,赦三千之首戾,反我旧居,袭我初服。云雨之施,焉有量哉!反旋在国。

无辜受诬,曹植的心在滴血;一向高傲的头颅受到横击,曹植悲怆至极:

龙欲升天须浮云,人之仕进待中人。众口可以铄金,谗言三至,慈母不亲。愦愦俗间,不辨伪真。愿欲披心自说陈,君门以九重,道远河无津。(曹植《当墙欲高行》)

与谗言和诬告相随的是,帝君不断迁徙曹植封地,减持其生计俸享。曹植初次就国是在临淄,任临淄侯,为父王所封,食邑万户,生计无虞,但在兄长称帝的次年,就被频繁更换封地:黄初二年贬爵安乡侯,黄初三年改封鄄城侯,黄初四年徙封雍丘王;食邑由最初的万户骤降至二千五百户。曹植的生计愈来愈苦涩、愈来愈艰辛,其在后来的《迁都赋》中曾自言其状:

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不继。

黄初四年(公元223年),曹植徙封雍丘王,并与诸侯王同朝京师,会节气(会节气:三国时期,魏国有诸侯藩王朝节的制度,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个节气之前,各个藩王都要会聚京都参加迎气之礼,并举行朝会)。值此之机,谦恭、自责已成习惯的曹植,朝见帝君,持续上表,追悔其过:“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自谓“天网不可重罹,圣恩难可再恃。”称兄长“不忍我刑,暴之朝肆”“德象天地,恩隆父母”,自己“瞻望反侧,不胜犬马恋主之情”,拜表献诗。辞之凄婉,无以比拟。他甚至将第一次被治罪的有关诏书“置之坐隅”“朝夕讽咏,以自警诫”。曹植一而再、再而三地谦卑自责,也得到了迟来的恩爱,受到10字嘉奖:“帝嘉其辞义,优诏答勉之。”

曹植字字忠爱、句句忏悔,恭逊如此,谦卑如是,在兄长帝位之年,曹植得以苟延残喘。但这种惶恐不安、没有尊严的生活,令其内心极为痛苦,一向傲骄的心滴血不止。尤其是朝京师而后归藩之际,任城王暴卒府中,与白马王同路东归又遭到“有司”的干预,这使他义愤填膺,在极大的悲愤恐惧之下,惟有付诸文字,以抒发难以掩抑的情愫:

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每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曹植《赠白马王彪》)

曹植时值三十二岁,正是奋发有为的盛壮之年,然而其却将自己定格为“年在桑榆间”,背负着忧生患死的生存负荷,在艰难的“生之路”上踯躅。“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命运的倏忽不定,曹植恐惧了。诗文感伤,激昂悲壮。诗中对任城王之死别、白马王之生离,表达了极大的怨忿:“鸱枭鸣衡杌,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对“有司”之为更是进行了愤怒的指斥,但对时在皇位的兄长则是点到为止:“谗巧令亲疏”,委婉含蓄,其谨慎之举可见一斑。②8(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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