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不错的夜晚,有圆月很好地在秋的夜空里游走,我和一群村里的孩子,喧闹了这个清明的夜,捉迷藏捉倒了三个柴草垛,打游击打哭了四个小伙伴,突然其中一个不哭了,直愣愣看天,高叫:飞机!我们都看,一齐叫:飞机!一架不错的飞机,闪亮着、缓缓地飞过我们的头顶,那一闪一闪的红色的灯,撩乱了我们追逐的脚步。我们纷纷扔掉手中的“武器”朝飞机的方向飞奔,口中嘹亮地喊着:飞机飞机别走哩,后面跟的还有哩。飞机飞机停一停,俺们一起去北京!
我们热烈的童声滑过树梢,飘过云朵,挂在飞机的尾部,我们零乱的脚步趟过村庄,踩过庄稼,印在这个明亮的月夜。数年后的今夜,当我就着窗外的那轮圆月写下这段文字时,我回忆着,当时我边跑边还唱着一首歌来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在那首歌曲中,在那个月夜里勇猛地前进着,心里幻想着与飞机一起胜利抵达雄伟天安门的美丽壮举。可是那飞机并不热心与我一道前行,它像我们生产队里的小毛驴一样,一尥蹶子就在天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无奈地收住脚步,就这样被那架飞机无情地抛弃了,我的心空得如头顶上的夜空。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我有说不出的懊丧。当我用不安的目光朝四下里张望时,心里更加不安起来,我孤零零地站在一片芦苇前,紧跟身后的小伙伴不知何时没有了踪影,我甚至猜想是那架飞机一古脑儿地把他们带走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梦里的背景是洒满月光的夜和摇曳不定的芦苇。但当我的一只脚被坚硬的苇根刺痛时,我清晰地看到那只受伤的脚在月光下难看地赤裸着,脚边有小虫子不停地跳动,夜露打湿了它们的鸣叫,它们的声音显得呜咽。这让我明白我不是在做梦,我第二次被抛弃了,被我的小伙伴们抛弃在野外的月夜里。当我深切地意识到这一切时,孤独和惊慌同时袭击了我,我哇地一下飞跑起来。月亮被我的这一声大叫吓得躲进了厚厚的云层,芦苇荡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朝我压来,我的每一根毛孔都紧缩起来,咚咚的心跳震得地皮乱颤。突然,身后有人紧追过来,脚步一轻一重,一深一浅,我吓得一时不会了呼吸,我的奔跑更加慌乱,直到我被一个土堆绊倒,身后那人才停止追赶。
我趴在土堆上,嗅到了泥土清鲜、潮湿的气息,明白我是被自个儿的脚步吓着了,我的心这才稍微有些安稳。当我从土堆上抬起头来,一个很大的花圈耀花了我的双眼,渐出云层的月亮在上面跃出许多光点,我的记忆在这个光点里开启,这是一座新坟,坟里刚埋下一个年轻的女人,我还知道这个女人是我的好友四巧她娘。四巧他娘圆胖的脸在花圈的光斑里放大,她朝我笑得满脸雀斑生动,我抖得如一只落水的小鸡,爬起来跑得跌跌撞撞,跑得颠三倒四,脚上的另一只鞋不知飞落到何处。我紧闭嘴巴告诫自己不哭,抽泣的声音囚禁在喉咙里,如一只青蛙在喉咙里挣扎鸣叫。
一条灰白的道路伸向村里,像奶奶伸长的手臂。村庄灰灰的,像站在路口等我的奶奶,我奔去,朝着那温暖。当我真切地嗅到迷漫在村子里熟悉的气息时,我放慢了脚步,脚心踏实地踩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心里猛然间踏实起来。我光着双脚立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下,深切感知这片土地的温热,我流下了温热的眼泪。在离开我生长的那片土地很多年之后,很清晰地忆起儿时那个不寻常的夜晚,接下来的情景,更让我心魂震颤。
我赤着脚走过老槐树,眼前亮亮的是我们村里惟一的一个大水坑,水坑在我的视野里敞开着,比白天多了平和与纯净,一些杂草和树木葱茏了水坑的四周,一两条梦游的小鱼,不经意地溅起一串银亮。天上的那轮圆月在水里浸润着,如一个女人鲜活的脸,是四巧她娘!想起她时我立刻就看见了坟上的花圈,我心麻了一下,又紧了一下。那个女人几天前是被村人从这个水坑里打捞上来的,她满身泥污地躺在坑沿上纹丝不动,对四巧她们五姐妹撕心裂肺的哭喊无动于衷。
我看着水里的月亮,四巧她娘就对着我湿淋淋地微笑。以前每天找四巧上学时,她娘就这样笑吟吟地招呼我,说我城里的丫头就是不一样,白白嫩嫩的喜煞人,不像她的五个妮子,个个粗枝大叶的不经看,说过她就呵呵地笑,直笑得胖脸上雀斑乱颤,四巧的嘴就噘得能拴一头大骡子。
四巧在小学校里常变戏法似地摸出东西给我吃,一会儿是老玉米,一会儿是烤红薯,还说,吃吧,俺娘让给你的!我边香甜地吃着,边想着她娘笑眯眯的脸。这么一个爱笑的人,有一天却突然半夜跳进了大水坑,她仰面躺在湿漉漉的坑沿上,一张胖脸更加圆胖。
奶奶她们几天来一直骂她的那个混账男人,说他仗着会个木工手艺,同外村的一个寡妇打得火热,回家来老拿女人一口气给他生下五个赔钱货而打骂,女人的下身常被他掐扯得稀烂。前不久,男人从外村回来,告诉女人寡妇已给他添下个男娃,好歹要跟四巧娘离婚,那晚四巧娘的嚎叫响到了天亮。四巧娘哀号了几个夜晚终于不再哀号,她平静地飘浮在水坑里,然后平静地睡在了田野里。
我走在水坑边心里仍然不能平静,沿着水坑悄悄迈步,怕惊动四巧娘安宁的梦。她能在这个月夜里安宁吗?我想。有风从坑边掀起,水边杂草悄悄翻动,水面波纹缓缓翻卷。突然,前边草丛中有红光闪动,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腿软得无法挪动。我紧张地盯着那发光处,风陡然停了,草丛依然安静,我揉揉眼睛摇晃着站起,暗自嘲笑自己的怯懦。这时,风又将草丛划开,那红光又在我的眼前烁烁闪亮,我的头发顷刻间支楞起来,是四巧娘的冤魂吗?这个夜晚真让我惊恐!穿过这亮光,就能到我家,对家的渴望牵引着我哆嗦前行。
一步步走近了,一个人的轮廓在杂草中一点点清晰。是一个男人,他斜披着衣裳蹲在坑边埋头抽烟,烟头在草丛里血红的亮,那个人的半边脸也就亮了出来。是四巧她爸,他对着一坑的水坐着,水里有一个圆月柔柔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