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沙颍文艺
 
 
 
2009年2月20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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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儿
姚化勤

  腊八,祭灶,敬神请祖年来到;除夕团圆饭,十五闹元宵,一炷香烟年味儿飘。

  ——乡俗民谣

  1

  年味儿,豫东大野的年味儿,过了农历的腊月初八,便由淡变浓了。我总觉得它是我的远代的爷爷酿造的一坛千年陈酒,不知曾陶醉过多少茬庄稼汉。而我的这位酿酒的先祖,肯定又非常地热衷于道德教育,但绝非四体不勤的孔夫子。他应该以务农为主,深知“汗滴禾下土”的滋味,深知乡亲们种田的辛劳: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鞭打陀螺似的忙个团团转。直到进入严寒的腊月,冰天雪地,不得不停犁子住耙了,才能够放下手头的活计,消闲几天。

  于是,我的先祖就抓住时机,以自己种出的黍呀、谷呀、高粱玉米呀作原料,用儒家的敬天行孝,兼之释、道两教的精气神当酵母,发酵烧制出一种品牌为“年”的神韵佳酿来。慰劳自己,更犒劳累死累活的乡亲,让他们借此也聚聚会,唠唠嗑,松筋解乏,并自然而然地受到道德的熏陶。不是吗?任谁在我的故乡过大年,即使你不善于“干杯”,启封的坛酒也会熏得你头晕脸红——红成田间淳朴无邪的高粱穗。

  此刻,我也醉得双目蒙目龙了。明明是坐在老家大玻璃窗下的简易沙发上,明明是在看电视里赵本山送给新春的笑声,明明是久离甫归、霜染鬓发的白头人,眼前却总叠映着童年的篱院茅舍,以及家人、村人、族人们一起亲亲热热过大年的情景,且酒醉心明,从中还品咂出种种别样的滋味来。

  2

  其实,在童年模糊的记忆中,“年”首先是母亲烧出的套餐,虽然说不上丰盛,味儿却绝对地鲜美,胜过我后来吃到的任何生猛海鲜。那个甜,那个香,那个粘,那个爽……极夸张地诱惑着味蕾,使我禁不住嘴角流出“哈喇子”来。

  一年前,母亲健在的时候,还提起我当初“慌年”的馋相。是的,学生娃时,我特别“馋”年,尤其巴望着过“腊八”。因为那时正是学校教唱“公社是棵常青藤”的一“大”二“公”的时代,家家穷得叮当响,过着糠菜半年粮的日子。惟有从腊八至元宵一个多月里,才能隔三差五地吃顿纯米净面的“大年饭”,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打喉咙里爬出馋虫才怪呢!

  乡亲们讲究穷日子富年,尽管日常节俭得无法再节俭了,饭碗里清一色的红薯、萝卜、倭瓜汤,可到了腊八节,他们一准突然地慷慨了,煮起金黄、更金贵的纯小米的腊八粥来,有条件的人家,再在里面放几枚红枣,把原本苦涩的岁月,越发地煮成了一锅锅希望蒸腾的朝阳,一碗碗橙汁浸润的月亮。

  母亲说,每每此时,我都猴急得鼻孔翕张。不过,总是一次次地咽回涎水,静静地听她讲完有关腊八粥的神话,讲完佛祖如何苦修六年,这天又怎样地打坐菩提树下食粥悟道,开始普度众生,然后,我才“小大人”似的,很乖地喝下一碗碗“佛”的种子。

  接下来的祭灶糖。

  接下来的除夕水饺。

  接下来的大年蒸馍元宵汤。

  我无一不扮演着“乖孩子”的角色。莫非贫穷能够使娃儿们早熟?我自小便学会了克制。吃了母亲用红薯熬作糖稀的“祭灶糖”,我竟然也像“上天言好事”的老灶爷,被紧紧地粘住了无忌的童言,一连数日,齿颊流蜜,口也甜甜,话也甜甜。大年的早晨,则懂事地随着父亲先敬神祭祖,再捧上一年难得吃上几次的蒸馍夹肉,向近房的寿星奶奶献份孝心后,才在“俺娃大一岁了”的赞许声中,咀嚼起浓浓的亲情。唯独吃过元宵后,我偶尔会傻傻地问母亲:“您说程咬金月月过大年,咱咋不呢?”母亲总是笑而不答,反过来问我:“你说呢?要天天这样山吃海喝,皇帝佬儿怕也要把江山吞进肚里吧?”

  哦,在父母辈的眼里,“大年饭”毕竟太破费了,属于“败家”的行为吧?可他们却心甘情愿地如此奢侈一番,想来,一定因为喝多了先祖窖藏的酒。而以儿时的我看来,“年”就是做个乖娃儿,吃个肚儿圆。

  3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家乡的年弥漫着一脉香火味。香火燃起的动作则是磕头作揖了。

  敬天礼佛自不必说,即使祭祀小如谷粒的灶神,也有一套庄重得滑稽的仪式呢!

  腊月二十三是先祖定下的祭灶日,乡亲们谓之“小年”。别看这灶神终日厮守在灶台上,被烟熏火燎得蓬头垢面,他可是上帝派驻家庭的监察神啊,得罪不起!主祭人一定由一家之主担当。

  吃过晚饭,祭祀开始了。父亲在院中摆上供桌,请出灶神,把糖稀轻轻地涂在他的嘴唇上,再一家人焚香祭拜,然后点燃,名曰“送老灶爷上天”。边送边默默地祈祷:“老灶爷,您上天,上帝面前多美言,赐俺生活蜜样甜……”据说,这样就封住了老灶爷的口,他只能“上天进吉言,下界保平安”了。

  到了除夕夜,烧的香更多。土地爷、财神爷……甚至磨盘上、鸡窝边也要燃上一炷,到处香火烁烁。是神?是仙?是一双双荧荧闪亮的眼晴?直盯得人诚惶诚恐,不敢有丁点儿的妄念了。因此,我以为,父母们给神仙上香,并非出于“敬”或“爱”,而是由于“怕”和“求”。真正引起他们怀念并献出感情的,应该也只有对先人们的祭祀了。

  乡亲的除夕守岁,实质上就是对先人们的感恩、纪念。夜深人静后,香火蜡烛中,一家人静静地坐在供奉着先祖灵牌的堂屋里,听爷爷或父亲回忆他的父母、爷奶们善良、忠厚、勤劳、节俭的美德,直到大年凌晨,响起“噼啪”的爆竹声。

  向先人敬香的次数也远比神们的多。去祖茔请祖,到家安祖,亲戚邻友们拜祖,一次次、一遍遍地燃香下跪,尤其大年的尾声——正月十五送祖,甚至会让你跪成条直不起腰的虫。

  家乡元宵节的“闹”字或许改为“送”更为确切。这里没有耍狮子、舞龙灯的狂欢,没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吃过元宵,孩子们挑着高粱篾子扎的灯笼,参加街头的灯笼会去了,大人则要到野外的坟地里送祖。

  静谧的银镀的月辉里,座座坟茔间的烛光香火氤氲出一道梦幻般的风景,跪在爷爷、太爷们的墓前,我思绪朦胧,恍惚看到香们烛们正吐出袅袅的烟,蚕丝样,一缕一缕,将我缠作了茧中的蛹。

  4

  年复一年。是久而生厌?是到了青春反叛期?打从意识到神灵的虚无之日起,我对“年”的感觉和以前截然不同了。儿时香甜的套餐,变作刺鼻的残羹馊饭,悠远的香火倒成了罪恶的鸦片,散发着毒害人的大烟味,于是,我把敬神祭祖视为迷信愚昧,和家乡的贫穷落后联系在一起,开始了叛逆的行动。而当终于走出生我养我的村庄后,我一下子明白了,故乡的年味儿早融进我的灵肉中,纵有一百个不满,也背叛不了。

  按说,如今定居城里将近20年了,父母已辞别人世,不该再有什么牵挂了。可每每过年,我仍情不自禁地想回老家。许是见多了明枪暗箭的缘故吧,大年凌晨,听着家属院中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元宵夜晚,望着闹市上空五彩缤纷的礼花,我偏偏从中嗅到一股硝烟味儿,心里反而涌起莫名的恐怖和孤独来,感到空落落的怅然若失。失掉了什么呢?城里吃的、看的、玩的,一应俱全,够丰盛、够热闹的了。想清楚了,是怀念乡亲祭神的虔诚、敬祖的孝心,特别是他们互相拜年的亲情味儿。就不能不对自己曾经骂过的“迷信”“愚昧”进行反思,重新认识了。

  也许那是我的远祖制定的一套德育方式吧,知道乡亲们认不得“之”“乎”,听不懂大道理,就将“敬”和“孝”的理念具体为祭祀的仪式,让你在反反复复的焚香下跪中,自然而然地接受善与孝与感恩的教育。家乡的“年”骨子里浸透了线装书的墨香味,把你陶醉成古典、古朴的庄稼人。任你脱掉农民服,换上机关装,也难掩住它留在你身上的“胎记”。

  单位的朋友们爱笑我“土老冒”。的确,像只由蛹蜕变的蛾,我虽然破壳出茧了,但终究无法进化为公园里翩跹起舞的蝶,或枝头婉转鸣唱的鸟,多少次,走进带桑拿的浴池里,用加香的浴液狠劲地冲搓,也洗不去毛孔深处的泥土味。而且,尚未退休,便想叶落归根,便想再品尝一番家乡的年味儿。

  5

  今年,我回老家过年了。

  昔日的亲情味仍旧酽酽,左邻右舍,五服嫡亲,争着设酒相邀,醉了我一回又一回。但我还是分明地感到,家乡的“年”变了:不仅饭菜越来越“接轨”城市,鸡鸭鱼肉端上了餐桌,其中的味儿也迥异于以前了。

  腊八粥变成了八宝粥。

  祭灶糖恢复了正宗的麦芽糖。

  只是再没了父母一样讲佛祭灶的人。

  连除夕守岁也不见了先人的灵牌,倒是央视一套定做的城乡一席的文化大餐,摆满了家家户户的堂屋,不时爆出主持人“拜年啦”的喊声。

  记起一位哲人的话:上帝创造了乡村,乡村生养了城市。看来,生养城市的乡村老得先我退居二线了,现在是长得人高马大的儿子返家支撑门户。不知明年他会不会结伴圣诞老人,携着麦当劳走来,搞个彻底的“新桃换旧符”?果如此,硕果仅存的亲情味是否会随之泯灭呢?

  理智告诉我,儿子取代老子是历史的必然。任何事物,只有勇于吐故纳新,才能保持蓬勃的生命力。古老的“年”也不应封闭、僵化,淘汰落伍的习俗,敞开胸襟,吸收一部分现代文明的基因,兴许正是它焕发青春的必由之路呢!无论如何,“年”不会消失。一如长城象征着民族精神一样,“年”是印在华夏儿女胸前的最醒目的文化名片,后人绝对舍不得丢弃。

  但情感上,我却转不过弯来。想:不敬神祭祖,如何体现慎终追远的传统美德呢?“年”岂非丢掉灵魂,成了一饱口福、眼福的纯娱乐形式?淳朴的民风还能天长日久吗?

  大年收尾之夜,几个村庄联合举办元宵晚会,高跷、唢呐、焰火、旱船……庶几赶上了城市的热闹。我无心观赏,独自悄悄地来到了灯火冷落的祖茔,站在父母的墓前,不禁悲从中来,往事如昨,而双亲都已经作古!我真想痛哭一场,以祭奠二老,祭奠先祖,祭奠我的逝去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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