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沙颍文艺
 
 
 
2009年10月30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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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的女人
陈逸民

  3G时代来了,光清伯的婆娘走了,带着她的三寸金莲。她是我的近房伯母,也是村里最后的三寸金莲女人。己丑年秋初,她在肺癌的痛苦折磨中,迎着老村晨曦的微光,吮吸着田野豆黍的清香,走到生命尽头。

  她读不懂3G,3G不懂她,两个时代,没有交集,各守恋着一个神秘的世界。

  从此,在周口东北角清水河湾里,在那回荡着豫腔的静谧老村梁寨里,再无三寸金莲女人摆动的身影,也没有了她们三五一群,坐在街头胡同口石磙磨盘上挥舞着箅子,梳理那飞舞的长发,梳理着那易逝的年华和水一样长、头发一样密的陈年故事。

  孤寂、沧桑中的老村,难料黑衣笄发女人们去得那么快,一群群地走了,带着三寸金莲和长长的裹脚布、黑色的灯笼裤……于是,在村边她们和她们男人祖辈耕种的黄土地上,为她们隆起土包,埋下她们的尸骨和对这片黄土地的眷恋。

  在周口一带,称叔伯娶的女人为“婶子”“大娘”。光清伯的婆娘,吾辈后生喊“大娘”,其娘家是梁寨北4公里外的殷胡同村,隔着两道河和几洼地。

  老村外百里的范围内没有丘陵,隆起的只是坟包。村庄如一个模子出的,缺乏个性,然而如此平坦厚重的黄土地养出乡人善良、勤劳、厚道、质朴、倔强的性格。

  不知光清伯迎娶他的小脚婆娘的光景,在我的记忆里,她和奶奶等一大群小脚女人,很少下地耕田,农活是男人的事,她们侍弄家务。或许自小裹脚求三寸,小巧的“金莲”成了,身体就弱不禁风。家是她们人生的舞台,也是她们生生灭灭的“王国”,日日打点着一切:洗衣烧饭刷锅缝衣做鞋,生育孩子侍候丈夫服侍老人,之余,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去帮个忙,谁家有苦难,扎个堆儿,陪着流泪、开导一番,苦难的阴霾便散去。

  她们的生活圈很狭小,娘家夫家女儿家姊妹家,最多到附近的集市上买点针头线脑,撕点布料,终身迈不出百里。在她们的眼里,老村南面几十里外的商水、新蔡皆称“南乡”,老村西面的西华一带为“西乡”,算是她们心里的“天边”了。在旧社会里,村里不少族人曾经逃难到那里,流落到当地,后来回乡,给女人们带来很多外面的故事。

  在封闭的世界,厮守生命的灵魂是虔诚的,她们强烈相信灵魂的存在,亲人的、陌生人的,为生者祈福成为她们精神的十字架。

  幼时,我身体很弱,不适时,奶奶便端来半碗清水,从土墙上抠下如枣大小的土块(乡人称“坷垃”),用白棉线系着,另一头拴在一根竹筷上,随后,让我躺在床上,奶奶左手端着水碗,右手拇指食指捏着筷子,嘴里念念有词,让吊着的土块,在水面上悠荡,“是家神直线走,是外神打圈转,以后不要再逗孩子了……”之后,奶奶将悠荡的坷垃停下来,放入水中,然后让我伸出右手,在水中蘸湿手指,在额头上湿一湿,算是为我驱走病魔。

  这种被称为“悠坠”的法术,现在看来属迷信之类,但那时是女人们为家人驱赶病魔灾祸的“武器”,又因会此技者甚少,又不收钱,奶奶常被请去祛病伏魔。后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妹弟年幼,家里遭劫难,父亲突染重病,未愈之际,母亲又遭车祸,家陷绝境,急得奶奶和她的妯娌们天天焚香祈祷,有时让我跪拜于神灵之前,为父母祈福驱灾。

  一群小脚女人神色凄然,整日求于这些神秘符号的庇护,我记不得是否灵验。但是,生命无助,于强者也是苍白的,何况对于这些足不出户而羸弱的小脚女人们,那是一种生命的祈求和挣扎,还有比这更温暖的吗?

  在我的更多记忆里,晚上,奶奶坐在昏暗的油灯下,脱下尖尖的小黑布鞋,一圈圈地散去裹在脚上的白布,露出三寸小脚,五趾依次曲裹脚底,如粽子状,玲珑之极。我曾问奶奶,如此裹脚“疼吗?”她慈祥地笑笑。我曲握自己的脚趾,疼得揪心。奶奶怎么不疼?奶奶说,她在幼小的时候,就开始裹脚,久了就不疼了,脚也长不大了。

  晚上洗脚之际,将裹了一天的脚布去掉,换一块干净的脚布裹上,成为她们必做的“功课”。裹脚,这种对人性和肢体扭曲的迫害,遭到新社会的抨击和摒弃,视为封建毒害,但是奶奶她们却有着自己固执的审美理解,认为三寸金莲是献给丈夫和家族的“艺术品”。

  这种审美的执守,让她们吃尽苦头。脚小,脚趾、足弓的功能又尽失,走路格外吃力,走一程,要歇一歇,遇到坑坑洼洼的路,或遇到下雨、下雪,道路泥泞,她们便要拄着拐杖出行。

  我不知道,当年家乡洪水泛滥,她们跟着爷爷、伯伯和族人是怎样逃到淮阳城的?奶奶讲,族人们在淮阳北关靠卷烟、卖烟度日,女人们也像爷们一样干活,晚上手工卷烟,白天挑着满木箱的烟卷,游街转巷地叫卖。

  在我记事时,村里的老人抽的烟还是自己卷的。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很多女人学会了抽烟。或许生活所迫,“抽支烟顶半顿饱”,有时她们以抽烟果腹,省下口粮给家人。贫苦、饥饿、劳累、寒冷,时刻笼罩着她们的生活,摧残着她们的身体。

  由此,老村的不少女人落下病根:奶奶生了胃病,酸水苦口,夜里难受得呻吟,晚年靠嚼芝麻养胃,临终前,她枕头前的木箱里还放着一小袋芝麻,而光清伯两口遇到阴天,则喘得厉害……

  十七八年前,尽管农民的温饱解决了,吃的是白面馍馍,但生活和现在相比,还不十分富裕,但宣告着幸福日子到来,而奶奶和老村里一代三寸金莲老人匆匆离世,和幸福时光擦肩而过,多少是憾事。

  不过,作为老村中的最后老人,光清伯的婆娘走到她的人生边上,已届八旬,算是三寸金莲女人中的高寿者,不仅见识近30年农村巨变,而且还品尝到幸福的甜蜜滋味。尽管她不懂3G和那些电脑类的东西,但她是老村中最幸福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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