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最温暖的记忆,就是奶奶坐在家门前的小矮凳上,用她那把紫檀小木梳,一遍遍为我梳理超过衣襟的长发。我则如一只温顺的猫,半蹲半靠在奶奶的双腿间。那时,奶奶的双手对我来说,是春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小溪里,充满了温情和生动。
奶奶为我梳头的时候,常常赞叹:看,这头发像绸缎一样哩!奶奶大字不识一个,这也许是她能够找到的最好的形容词了;或者,奶奶一生贫穷,绸缎在她心目中应该是最奢侈和贵重的东西了。那时候,农村刚解决温饱问题,大多数孩子是一年洗不了几次头的。常见我的同伴的头发像秋天的蒿草,乱糟糟地伸展着,而我的头发却光洁顺滑。奶奶总是隔一阵子从鸡窝里掏出几个鸡蛋来,到离家十几里的集镇上换两包洗发膏来,然后烧一大锅温水,一遍遍地为我梳洗。小小的我因为梳着漂亮而又整洁的发辫,从小就有“鹤立鸡群”的感觉。那时,老师批评班里头发乱糟糟的女孩子,总拿我举例子,说,你们看看人家许妞妞,大家能学习一下吗?每天把头发梳整齐了再来上学。每当这时,我就把脊梁挺得笔直,高昂着头,觉得自己像只骄傲的白天鹅。
其实,为了给我买洗发膏,奶奶不止一次被老太奶骂。骂奶奶是个败家的女人,拿鸡蛋去换洗发膏。那时候鸡蛋是农村人的主要经济来源,一家人油盐酱醋都要看着鸡屁股。每当奶奶被骂时,小小的我都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好好孝敬奶奶。
后来,我去镇上上中学,因为是寄宿,我自己又不会梳头,不得不剪去一头长发。从此结束了奶奶为我梳头的日子。然后是慢慢的长大。寒窗苦读、考大学、找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子,日子每天都满满当当的,我甚至忘记了奶奶的存在。奶奶却在我一步一个脚印的过程中,渐渐走向衰老。但我每次回家,奶奶总会为我准备大包小包的东西,然后拄着拐杖送我到公路边,车子已经走了很远,奶奶还站在路边上张望,单薄的身影如秋天的一棵落叶树。
奶奶得老年痴呆很突然。晚上还好好的,半夜起床的时候跌了一跤,醒来就忘记了身边所有的亲人。我回去看她,只有片刻的清醒,之后,她的整个身心就进入了一个混沌的世界,我们不为所知的一个世界。我给她拿她爱吃的年糕,她也只是用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我突然感觉到害怕。以前每次给奶奶买东西时,奶奶总会一番嗔怪,说我乱花钱。现在,看着她一手拿着年糕,眼睛迟疑地望着我,我突然意识到我害怕什么了,奶奶的亲情已不在。因为现在的她压根不记得我是谁。
父亲再打电话给我时,是奶奶去世的消息。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在那一刻沉寂了下来。我发了疯似的往家赶。是的,我说过,等我长大了,带你回一趟山东的,那是你魂牵梦绕的家乡;我说过,等我长大了,给你买一对最昂贵的镯子,弥补你因为我生病卖镯子的缺憾;我说过,等我长大了,让你住上城市的楼房……所有的誓言都如羽毛一样轻飘飘地飞走了,留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后悔和遗憾。
“逝者如斯夫”,转眼,奶奶去世已整两年了。每当我站在家里奢华的房间里,感受着幸福时,总会想起奶奶。想起朋友发的一条短信:“想一想那些爱你的长辈们,你可曾为他们做过什么……是秋凉时的一件衣衫?是寒夜里的一杯热茶?是相见时执手的温情?是寂寞中一句暖暖的话语?是远方寄来的一剂良药?是孙儿、孙女甜蜜的呼唤?多少无奈,多少无法兑现的承诺, 让岁月在日复一日的光阴里失去。时光太匆匆,要常回家看看啊!”
看台湾画家几米的漫画《有效期限》。在看到漫画的一瞬,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他说:“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是有有效期限的。”亲情也是有“有效期限”的。亲情不能等待,我们必须在它的时间范围内,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才能避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剧继续上演。